1964年之后,“电懋”老板陆运涛遇空难,左派电影机构遭受政治上的重创。而邵逸夫的清水湾影城在这一年建成,各路人马齐聚旗下,邵氏公司在香港再无强大的竞争对手,一时风光无限,独霸香港影坛,无人敢与争锋。
这时的邵氏,每年要出品几十部电影。邵逸夫坦率承认,达到这个数量,需走“抄袭”之路。也就是参考借鉴国外影片或者旧中国三、四十年代影片,甚至原封不动地照搬别人的影片精华和创作思路。对此,邵逸夫从不讳言,他说:“我们哪儿有那么多的故事和小说改编成剧本?哪来的时间和金钱去创作?”抄得像模像样,可能是一部卖座的片子,最怕抄得不三不四。
事实上,当时香港各电影公司拍的许多影片,也多是国外影片或中国传统影片的翻版,一个“梁祝”,就有十几个版本。只是许多片商没有邵逸夫的坦诚。
但即便是模仿,也有山穷水尽之时。邵逸夫每天沉浸在电影里,对电影的市场走向最为敏感。当时,香港影坛仍是邵氏带动起来的黄梅调天下,但是,物极必反,久盛必衰,这是铁的定律。邵逸夫意识到,无论是话剧式国语片还是黄梅调国语片,此时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那么,邵氏公司下一步,应该走什么戏路呢?
对于电影市场的把握,没有人能够超越邵逸夫。他在反复比较、权衡、研究之后,把目光投向了武打片。
其实,武打片在中国的历史由来已久。早在电影这一事物进入中国之初,1905年,中国最早的电影制作人任景丰,就请来著名京剧演员谭鑫培,拍摄了谭鑫培先生的拿手戏《定军山》。主要为“请缨”、“舞刀”、“交锋”等几个片断,都为武打动作,不妨将此剧定性为武打片。
邵氏兄弟涉足武打片同样很早。1925年底,天一公司即拍摄了《侠女李飞飞》,可算作中国第一部武侠片。真正掀起武侠片高潮的是稍后的1928年,明星公司根据一部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改编成电影《火烧红莲寺》,连续拍了18集,使上海影坛一时成为“火烧片”天下。
但是,那个时候的武侠片,大多改编自神怪功夫小说。内容荒诞离奇,脱离生活实际,都是些神功奇术。所以到30年代初,武侠片热渐渐退潮,影坛上很少再出现武侠片的身影。但这短短几年间,各公司共出品了250多部神怪武侠片,占当时影片总数的一半以上,可见其影响之大。
由上海来香港的著名导演洪仲豪,见到神怪武侠片因过于荒诞而失去了市场,决定拍摄一部突破神功注重真功的武侠片。他发现,观众对行侠仗义的情节、精彩的武打动作,还是非常欢迎的,只是对严重脱离现实的情节不以为然。所以在1938年,洪仲豪拍摄了由著名粤剧演员马师曾主演的《方世玉打擂台》,之后又拍摄过《火烧少林寺》、《大闹三门街》、《瓦岗寨》等武侠片,可以称得上是香港武侠片的鼻祖。
1949年,香港《工商日报》连载了朱愚齐的武侠小说,以黄飞鸿为主角。黄飞鸿是一个集中国传统武术于一身的英雄人物,香港导演胡鹏从中找到了灵感,于是与好友吴一啸一起,将小说改编为剧本,并进行拍摄。此片由新加坡电影商温伯陵投资,关德兴主演。剧中黄飞鸿行侠仗义时所施展的拳脚,深深迷住了香港观众。截至1959年,10年间以“黄师傅”为主人公的电影,共拍了68部,整个港岛几乎成了黄飞鸿的天下,成为电影界的传奇。
但是,到了60年代,香港武侠片渐渐被观众厌倦。那种打打杀杀,大多千篇一律,且全无套路,缺少内涵,久了,观众对此就失去了兴趣。
邵氏公司并没有因此受到冲击。多年来,公司的主打产品都是黄梅调歌舞国语片,因为广受欢迎,票房可观,邵逸夫未轻易想改弦易辙,而是将黄梅调片一路拍下去。
当其时,李翰祥离开了邵氏,到台湾另立山头,创办自己的公司。邵氏的黄梅调国语片,始于李翰祥,亦盛于李翰祥。似乎只有在李翰祥手中,黄梅调片才能焕发出自己的光彩。李翰祥走后,邵逸夫令其他导演继续把黄梅调片发扬光大,但事与愿违,邵氏的黄梅调片自李翰祥走后,再也没有掀起过观看热潮。
这时,以看电影作为主要工作的邵逸夫,从一部影片当中看出了邵氏的出路所在。
这部电影就是《云海玉弓缘》。
说到《云海玉弓缘》,有必要先简单介绍一下日本电影。日本电影最初传入中国,是凭借亚洲影展。亚洲影展创办于1954年,其前身为东南亚电影节,由日本的大映公司发起,目的就是要将日本片打入亚洲,使亚洲各国认可、接受日本电影。亚洲各国电影商都踊跃参加这一盛会,而日本电影果然也因此被亚洲观众广泛认识。
最早得到华语观众认可的日本电影,便是日本武士片。1955年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拍摄了日本武士片《七武士》,于1957年在香港上映,很受观众欢迎,掀起了不小的观看热潮。此后又有增村保造、稻垣浩等导演的影片进入,使日本电影凭武士片真正打开了香港市场。
邵逸夫作为职业电影人,接触到的日本影片自然更早也更多,眼光也更为专业。他尤其关注日本武士片,因为武士片在日本电影里最受观众欢迎。邵逸夫认为日本传统文化的精髓本来就由中国传入,所以日本的武士片与中国的武侠有着很深的渊源。他对日本电影评价很高,因为日本作为当时亚洲最为发达的国家,电影制作水平也走在亚洲同行的前列。较之同一时期粗制滥造的香港武侠片,日本武士片电影的质量,要精良得多。邵逸夫曾经感叹:什么时候香港的武侠片能拍到日本片那样精致,一定好卖。
日本的经济、政治环境,民族文化,均不是当时的香港可以比拟的,所以邵逸夫也只是说说,并未付诸实施。他仍然守候着他的黄梅调国语片阵地,在这一领域内做到最好最强。
但李翰祥的离开,以及黄梅调国语片的泛滥,令邵逸夫意识到,这一领地可开发利用的资源已经不多,阵营正在缩小,而观众的口味也正在悄悄发生改变,对黄梅调片渐渐腻烦。
这时,他看到了《云海玉弓缘》一片。这部影片是1965年,长城电影公司根据梁羽生的同名武侠小说改编,由张鑫炎导演,傅奇、陈思思主演。一向以“表现工农兵、为政治服务”为宗旨的左派电影机构,这一次另辟蹊径,捷足先登,在沉寂许久、被观众称为总拍“烂片”之后,在香港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向冷淡左派电影的香港观众,开始追看此片。
邵逸夫注意到,《云海玉弓缘》从内容上吸收了不少日本武士电影的精华,使普通武打片具备了比较深厚的思想内涵,制作也相对精良,杜绝了武打片惯有的粗制滥造。邵逸夫特别注意到,片头显示演职人员字幕时,打上了“武术指导”四个字。这令邵逸夫大受启发,意识到武侠片里的武打动作,不能够胡打一气,而是有套路、有规矩的,演员不仅要听从导演的调遣,还需服从武术指导的安排。
左派电影机构,由于政治因素,不可能沿此套路走下去,在市场上对邵氏公司完全构不成威胁。邵逸夫非常清楚这一点,他看完《云海玉弓缘》,敏锐地意识到,邵氏的新出路,也许就在这里。他请来邹文怀以及邵氏其他上层决策人物,一起再看这部《云海玉弓缘》,看完之后对他们说:“我们的黄梅调可以冷一冷了,搞武打片。”
但是,这一次的转型,不同于最初天一公司拍摄《侠女李飞飞》,只需个故事梗概便可以开拍,对细节、动作全无要求。此时的邵氏公司,口号是“邵氏出品,必属佳作”,大制作、精制作是其宗旨。邵逸夫更从日本武士片中得到启发,认定只有制作精良,才能赢得市场。但是,这就要求必须有一个真正懂得、深度把握电影的人,来统筹全局,调度安排,就如同李翰祥之于黄梅调国语片。
此时,邵氏旗下导演无数,有许多是执导过优秀片子的著名导演。但是,邵逸夫经与邹文怀商量,最后却把眼光落在了邵氏的二线导演张彻身上。
张彻加盟邵氏,得益于邵逸夫对一切电影信息的关注。邵逸夫平时除了在试片室观看电影,对报纸上能够看到的一切关于电影的文章,也都非常留意。他对这些文章都会认真阅读,认为有道理的,还会反复研究,以便从中了解电影市场需求、观众反应等信息。邵氏公司是香港电影业的龙头老大,报上自然也经常会出现有关邵氏影片的信息,无论是褒是贬,邵逸夫一律仔细阅读,认真对待,虚心听取社会各界对邵氏电影的意见,以便能不断地调整改进,更好地适应市场与观众。
在所有这些报纸中,邵逸夫比较看重《新生晚报》。因为《新生晚报》辟有一方影评专栏,专门就香港影坛的各种现象,发表各自的意见。慢慢地,邵逸夫注意到一个署名“何观”的影评人,经常在《新生晚报》上撰文。这位“何观”不同于其他人,在那里胡乱八卦一气,只为噱头。何观似乎很有思想,看问题准确而深刻。他的文章观点犀利,见解独到,在谈到邵氏电影时,其品评往往一针见血,非常到位。他曾经态度明朗、坦诚直率地批评邵氏影片缺少阳刚之气,邵氏公司是女明星天下,风格总以阴柔为主,长此以往,必致公司发展不平衡。他还以美国好莱坞作为例证,以事实说明男女比例均衡的必要性。他说,好莱坞有玛丽莲·梦露、伊丽莎白·泰勒等著名女星,但也有柯克·道格拉斯、史蒂夫·麦奎那样举世闻名的男影星,而不是像邵氏那样,只捧女星,忽视男星。
邵逸夫看着这些文章,对作者非常赞赏。当然,作为电影公司的老板,他比普通人——比如这位“何观”,更清楚香港电影业的发展趋势,更知道什么才是一家电影公司所应该重视的。邵逸夫当然知道男女星均衡的重要,但毕竟香港不是美国,邵氏也不是好莱坞。在香港,电影尚有其局限性,观众对一部电影认可与否,一定程度取决于对女星是否喜爱。
但是,邵逸夫知道,文中所提到的,确是电影发展的大方向。他觉得这个“何观”谈得非常恳切,非常客观,不由对作者发生了兴趣。邵逸夫派邹文怀去打听,“何观”何许人也。邹文怀曾在报业干过多年,因此不费吹灰之力,很快即打听出“何观”的来历。
“何观”真名张彻,本名张易扬。1923年生于浙江青田。张彻本是一位文化官员,曾任“上海市文化运动委员会”秘书,此前还曾在张道藩先生主持的“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工作过。张彻本有条件从政,有望在仕途飞黄腾达,50年代,他在台湾认识了蒋经国先生,两人过从甚密。但张彻文人气很浓,对官场、政治全无兴趣,而对电影、戏剧非常热爱。张彻是台湾第一部国语片《阿里山风云》的编剧,并与张英一起,导演了这部影片。由他撰词的主题曲《高山青》,是十分经典的歌曲,被传唱至今。
大才子张彻改名“何观”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实属无奈。1957年,女明星李湄在香港成立了北斗影业公司,邀请张彻从台湾前来,编导影片《野火》。这部影片由李湄和高原主演,是一部小成本制作的黑白文艺片,1958年4月在香港上映,反应平平。但影片虽然没火,张彻却因此出了名,因为这一场戏,张彻被与绯闻搅在了一起,当地媒体有“李湄在台湾找个小白脸做导演”等等不堪言论。这类事情,向来传得最快,一时大街小巷闹得沸沸扬扬,令张彻非常被动,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弄得他在香港几乎无立足之地,更不要指望再有人请他去拍电影。
但张彻性情坦白。他虽在香港被指责议论,却始终相信“清者自清”。他完全可以回台湾,但他偏偏选择在流言蜚语中留在香港。他知道,如果他在这个时候退缩,所有一切无中生有的绯闻就都成了真的,等于不打自招。
但在香港待下去,却不可能再从事他喜欢的导演事业,这个时候,不可能再有人请他拍电影。于是他只好隐姓埋名,改用“何观”、“沈思”等名,在报纸上发表影评文章。张彻熟悉电影,对问题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所以他的文章很受欢迎,尤其受到电影界的关注,最终引起了邵逸夫的注意。
张彻与邵逸夫的初次见面,是在1960年。邹文怀在邵逸夫的指示下,将张彻请至公司。邵逸夫对张彻关注已久,如今想亲自见一见他,当面听一听他对香港电影的建议。
寒暄过后,邵逸夫即就张彻撰文提到过的“邵氏专捧女星”,与张彻探讨。张彻并不谦虚,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对邵氏所存弊端,一一道来。他提醒邵逸夫,邵氏公司这些年捧红了大量的女星,却缺少与之相对应的男星。张彻一一列举人名:从早些的林黛、李丽华、尤敏、乐蒂,到近期比较活跃的丁红、林凤、钟情、欧嘉慧等人,俱是女星。
邵逸夫暗暗点头,感到此人不是在空口说白话,而是确实对邵氏公司的影片和演员,都十分熟悉。可见此人对电影是关注和了解的,说的都是内行话。邵逸夫不由郑重起来,就许多电影上的问题与张彻探讨。
张彻本是性情中人,对电影一行又十分热爱。见邵逸夫以诚相待,自己也就开诚布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谈了许多关于电影的想法与建议。他继续针对邵氏注重捧女星一事,与邵逸夫争论。他认为虽然女星更能够博得观众喜爱,带动一部影片的票房,但优秀的影片,绝不是靠脸蛋和身材取胜的。一个好的制片家理应引导观众的审美取向,应根据剧本、剧情,来确定在这一部戏中侧重捧男星还是女星。
邵逸夫心中自有分寸。他只是个商人,没有义务耗费许多时间和精力,去引导观众的审美,他只需迎合观众的审美情趣,使观众喜爱他的影片,就可以了。
但邵逸夫并不辩驳,他知道张彻是一个艺术家,自有他的立场和考虑。邵逸夫只是笑着问道:“谁说邵氏没有男星?陈厚、赵雷、严俊,不都是邵氏培养起来的吗?”
张彻丝毫不留情面,直接说:“他们不算。他们温柔有余,阳刚不足,都是些小生型的。他们的存在,只能为了配合和衬托女演员。邵氏的影片脂粉气太浓,以致阴盛阳衰,让男影星也沾染了女人气。”
邵逸夫沉思片刻,说道:“或者,今后可以招聘一些有阳刚气的男影星?”
张彻打断了邵逸夫:“这不是影星本身的问题,而是邵氏的剧本,一开始就是为女星量身定做的。以女主角为核心设计的戏,男主角自然只能围着女主角转,成为陪衬红花的绿叶。若想改变这一现象,必须从剧本开始,写剧本时,就要考虑到男主角的戏份。”
接着,张彻提起了邵氏的武侠片《天下第一拳》。这部影片由郑昌和导演,罗烈主演,是邵氏的第一部武侠片。不用张彻提醒,邵逸夫自然知道,那部影片拍的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是,这部他们自认为糟糕的影片,却在美国掀起了观看热潮,一度成为美国当年最卖座的七部影片之一。当时美国的三百多家影院同时放映“第一拳”,使邵氏不得不加紧赶制出一千份拷贝,否则根本不能满足美国市场的需求。而且,这部影片在美国上映之后,让中国功夫在国际上声名显著,且高深莫测。据说,此片在美国放映之后,美国一下多出几万个武术团体,来传播中国功夫。那个时期,美国人日常对话时,出现了一个新词:gong fu。
张彻认为,一部拍得并不理想的影片,能在国际上如此卖座,除去中国文化的魅力,还显示了一种兆头,即武侠片和功夫片,一定大有市场。
这番话正对邵逸夫的心思。他也已经发现,邵氏的主打产品——黄梅调国语片,已经走向鼎盛。但一切事物都是盛极而衰,有必要先行设计好另外的路,而武侠片,未尝不是方向。
张彻笑着提醒邵逸夫,如果再拍摄武侠片,不能像《天下第一拳》那般粗制滥造,否则不会永远有那样的好运气。
经过此番会晤,邵逸夫极为欣赏张彻的锐气和才气,事后,他委托邹文怀向张彻转达自己的意思,聘请他担任邵氏公司编剧部主任一职。
邵逸夫以为,张彻必会欣然答应,立即走马上任的。因为从张彻对邵氏电影的关注程度,能够看出,他对邵氏公司是很感兴趣的。而前番相见,宾主又相谈甚欢,相对张彻目前状况而言,邵氏无疑是他最为理想的去处。
邵逸夫所虑不差,张彻的确很想加盟邵氏。他对邵逸夫的韬略、心胸都颇为佩服,也能感觉到邵老板对他的欣赏。但是,他只能拒绝邵逸夫的美意,他坦率地告诉邹文怀:早在邵氏之前,“电懋”的制片主任宋淇,已经捷足先登,找到他,并与他签了一年的合同。
但张彻是一个电影行家,知道在电影行业内,哪家公司更有前途。于是与邹文怀约定,他和“电懋”的合同一到期,即转投邵氏。
有如此的君子协定,张彻就已经算半个邵氏员工了。所以这期间,虽然张彻人在“电懋”,邹文怀仍时常与之接触,并就一些问题与他商讨,听取他的意见。
比如张彻在此期间就曾提醒邹文怀,不妨放弃现场录音,改用后期录音。因为香港土生土长的年轻演员,越来越说不好纯正的国语,如果是现场同步录音的国语片,就要依靠一些老演员,他们是从内地成长起来再来香港的,能够说标准的国语。但是这样,就造成了新人很难培养起来,而银幕上却总是一些老面孔,演员越来越超龄。但如果改为后期录音,则这些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
当时邵氏公司,正在大量拍摄黄梅调电影,剧中需要大量唱腔。无论年轻还是年老演员,不是谁都能唱黄梅调的。所以,只好请一个歌唱演员幕后代唱。因为是同期录音,由于幕前一个镜头往往需要拍许多遍,幕后代唱也只好随之唱许多遍。往往最后镜头过关,但歌曲却失声走调了。所以后来为了取得较佳效果,就事先录音,现场再放录音,对口型,减少了现场录音部分。其时,邵逸夫与邹文怀正在为片场中是否需要隔音设备,和一些导演争议未决,听取了张彻的意见之后,即改为事后录音,自然也不需要什么隔音设备了,录音效果也非常好。
这个改革一举成功,一直沿用,并在香港影业迅速推广开来。到后来,由此形成了一种专门的职业:配音演员。20世纪70年代左右,香港电影界已经没有国语片和粤语片的明显界限,完全不懂国语的土生土长的粤籍演员也可以大拍国语片,事后再由国语发音标准、声音悦耳动听的演员配音就是。而无论是国语片还是粤语片,投放市场前,拷贝都有两套语音系统,国语拷贝或者粤语拷贝,可以由院线商自行选择。
1962年,张彻与“电懋”的合同期满,立即改投邵氏。邵逸夫安排他做编剧部主任。这个位置,上要和老板、管理人员决策剧本,下要直接和导演、演员商议具体事宜,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由此可见邵逸夫对他的信任和器重。之后的日子里,张彻更以他的才能和见识进一步赢得了邵逸夫的赏识,成为邵逸夫的心腹,许多重大决策,邵逸夫都会找他商量。
有一件事情,可见邵逸夫对他的倚重。这件事,张彻在他的《电影杂写》一书中作过记录:
邵先生平常见我,当然是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就算是出去喝茶,他照例也都是在半岛酒店。这一次,他约我在国宝酒店大堂见面,我自然料到事情机密,不同寻常。他对我说:“雷蒙打算离开,是留住他,还是放他走?”
我只略一思索,就说:“放!”
邹文怀是邵逸夫最为倚重的心腹人物,也是邵氏公司的决策层人物。他的离开,对邵氏的影响非比寻常。这等事情,邵逸夫先找张彻商量,可见张彻在邵氏的重要程度。
这种信赖和器重,自然是建立在张彻的才情之上。但阅人无数的邵逸夫,更为看重的,大约是张彻的人品。张彻为人比较大气,遇事能从大局出发,不太计较个人恩怨得失。他和李翰祥之间的一段恩怨,被邵氏公司传为佳话,令人提起张彻,都心生佩服。
当年,张彻落魄之时,正是李翰祥炙手可热之日。他们同为电影人,也都是此间大才,对电影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和见识。但张彻境况尴尬,与李翰祥虽早就认识,却因为地位悬殊,并没有交谈的机会。张彻当时除了给报社写稿,为了生存,也给邵氏写写剧本。
一次,张彻通过邹文怀,转交给李翰祥一个剧本,这个剧本就是后来李翰祥导演的《一毛钱》。邹文怀把剧本交给李翰祥的时候,特意说:“这是张彻的呕心沥血之作,公司希望李翰祥能导演此片。”邹文怀这番话,既表达了个人的意思,又代表了公司的主张,目的不言而喻,自然是希望李翰祥能卖他这个面子,从而帮张彻一把。
但李翰祥并不理会邹文怀的言外之意,他只是在邹文怀的办公室里,就地将剧本草草地翻了一遍,然后往邹文怀的办公桌上一扔,不耐烦地说:“这叫什么剧本,乱七八糟的。然后把邹文怀晾在那里,扭身出去了。”
以当时李翰祥的身份地位,这样一句话,足以将处在困境中的张彻打懵。面子上难堪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李翰祥一句话,给想在电影界发展的张彻,制造了舆论上的障碍。以李翰祥在电影界的权威,说张彻的剧本“乱七八糟”,无异给他判了死刑,堵死了张彻在其他电影公司寻求发展的可能。
于是,张彻借在《新生晚报》写评论的机会,经常在报纸上“回敬”李翰祥几句。李翰祥对此还不能听之任之,因为以张彻的才情,句句都能够说到点子上,对李翰祥的“回敬”都在其要害。于是李翰祥以牙还牙,也在报纸上公开撰稿,进行还击。
一时电影界的两大才子在报上口诛笔伐,你来我往地攻击、争论,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最后,邹文怀看到闹得太厉害,李翰祥作为邵氏金牌导演,在报纸上骂人和被人骂,实在有损公司形象,才出面进行调解,息事宁人,平息了这场战争。
张彻最后听从了邹文怀的劝说,忍得一时之气,按李翰祥的意见修改了《一毛钱》这个剧本。在公开激烈争吵之后,做出如此让步,也算是给足了李翰祥面子。这种情况之下,李翰祥没有理由不拍,于是执导了此剧。女主角分别是老牌明星李丽华和性感影星张仲文。
《一毛钱》上映之后,观众反应平平。风光无限、获奖无数的大导演李翰祥,自然不肯承认是自己执导不力,而把责任推给了编剧,说是剧本写得不好。自视甚高的张彻自也不肯认账,认定是导演水平欠佳。二人并没有正面交锋,但从此后再也不是朋友,以前曾有过的简单交往,此后也不再有。
之后不久,李翰祥离开邵氏,另立门户。此时,邵氏公司许多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开始跳出来说李翰祥的坏话。许是李翰祥在邵氏时风头太盛,未免会得罪一些人,一时间各种言论纷纷指向李翰祥。其他犹可,更有人将李翰祥的功绩也一笔抹煞,就连为邵氏公司屡建奇功的黄梅调电影,也被说成是李翰祥在老板邵逸夫的授意下操作的。这时,反倒是李翰祥在邵氏的老冤家对头张彻,站出来为李翰祥讲公道话,认为李翰祥是一个优秀的导演,文化底蕴深厚,对电影有自己独到的理解,他的成功虽与邵逸夫放手用人、为他提供足够的空间有关,但更离不开李翰祥自身的才情和努力。
许多年后,李翰祥自立门户失败,想重返邵氏。所谓风水轮流转,这时的张彻与当年的李翰祥一样,正是邵氏公司说一不二的人物,而李翰祥正值落魄江湖。当邵逸夫就此事征求张彻意见时,张彻却并没有借机报当年一箭之仇,而是站在公司立场上,为李翰祥重回邵氏大行方便。
关于此事,当时邵氏主办的《南国电影》有文章记载:
大约在两个月以前,邵逸夫在办公室里突然对张彻说道:“我正计划同李翰祥谈谈,你看如何?”
好个张彻,不动声色从容答道:“六叔,此事全凭你做主,我完全没有意见。”
过了一个月,邵逸夫又把张彻招到总裁室,对他说道:“我们与李翰祥的谈判,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你看我们和他签约是否妥当?”
张彻还是以坦然的态度对待,随便地答道:“六叔,只要双方的条件接近,我看没什么不妥的吧?”
邵逸夫一听,心想这“二虎相争”的危机大概可以不必顾虑了,心中自然高兴。
但是,邵逸夫还是不放心,第三次又把张彻请到办公室,说道:“我已经决定和李翰祥签约了,你再想想看,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张彻不假思索地马上回答道:“六叔,你的决定,我完全相信是千妥万当的,不必再研究了。”
可以看出,张彻对自己和李翰祥的过往,能够做到放得下,既往不咎。对李翰祥回公司,也完全不予设阻。否则以张彻在邵氏的地位,倘若稍稍作梗,李翰祥怕是没有那么顺畅地就能回来。
当然此是后话。但张彻的大度,却早就被邵逸夫所认识,这也是邵逸夫敢于对张彻委以重任的原因。
张彻在邵氏的最初几年,事业上并没有很大起色。头五年,他编了《一毛钱》、《无语问苍天》、《双凤奇缘》等二十多个剧本,但没有市场反应特佳的作品。1963年,他编写的剧本《蝴蝶杯》获邵逸夫批准,让他和袁秋枫联合执导。这部影片张彻起用了邵氏新秀丁红、金峰、陈燕燕等演员,一图大显身手。但是,阴柔婉约的黄梅调非张彻所长,片子拍得很不成功,邵逸夫不得不让高立补拍,同时大骂张彻不会拍戏。补拍之后的拷贝先卖外埠,消息传回来,票房很不理想。李翰祥等人更是找到了理由,借机将张彻批得体无完肤,邹文怀、何冠昌等邵氏高层人员也对张彻很是失望。
但邹文怀对张彻还是了解的,知道张彻的才情尚未显露。事后他主动找到邵逸夫,向老板说明个中缘由,并为张彻争取到适合他戏路的拍武侠片的机会。
于是1964年,张彻执导了他的第一部武侠片《虎侠歼仇》,又于1965年拍摄了他的第二部武侠片《边城三侠》。在《虎侠歼仇》中,张彻起用运动员出身的王羽做主演。王羽当时是邵氏演员训练班的学员,虽天资很好,但尚无名气。而张彻其时也寂寂无名,导演与演员票房号召力都不大,因此影片公映后反响不大。但应该说,这是一部成功的影片,影评界对此片的评价也很高,认为这是“武侠新世纪”的开山之作。
因为《虎侠歼仇》的票房不是很理想,一贯重视票房的邵逸夫决定对张彻的创作思路进行调整,在《边城三侠》里,仍然起用女影星。在当时的香港影坛,女影星是票房的保证。相比较影界的评论,邵逸夫更看重票房,所以遵循邵氏公司的固有套路,用了杜鹃、秦萍、范丽三个女星,而让王羽、罗烈等男星作为陪衬。
这部影片的市场反应依然一般,但是,张彻和王羽在合作中,都越来越成熟,在武打片领域找到了感觉。
慢慢地,邵逸夫意识到黄梅调国语片将逐渐淡出市场,他把方向定在了武侠片上。这基本意味着,善走阳刚路子的张彻时代,就要到来了。
许是左派在香港沉寂太久,这一时期较早推出武侠片的,居然是一直受政治左右的左派电影机构。先是凤凰公司于1964年推出武侠动作片《金鹰》,该片以内蒙古为背景,到内蒙古实地拍摄,融合了草原上的摔跤、肉搏、骑射等动作场面。这一切已经脱离了不切实际的胡打一气,有了生活基础,因而深受观众喜爱,票房超过百万。另一部武侠片《五虎将》,在同一年由长城公司推出,由张鑫炎、傅奇联合执导,也受到好评。于是张鑫炎和傅奇趁势再度出击,于1966年拍摄了《云海玉弓缘》。该片改编自梁羽生的同名小说,武打动作本无依据,但本片的动作设计刘家良和唐佳,将武术动作设计得极为经典,尤其是主人公凌空飞身击剑的镜头,被誉为武侠电影的经典画面。
邵逸夫看过此片,萌生了两个念头:其一,他对影片动作设计刘家良、唐佳极为欣赏,欲将其揽至麾下。不久,这一想法变成了现实,刘家良和唐佳进入邵氏公司。其二,邵逸夫看过电影之后大受启发,决意也要拍一部武侠片,要比左派公司拍得更为精良。他与邹文怀商量由谁来担此重任,邹文怀建议把这个任务交给张彻。
此前张彻在公司业绩平平,但邹文怀一直认为,张彻仅仅是没有赶上机遇,没遇到适合自己的剧本,真正的才能还没有发挥出来,所以此番他还是决定起用张彻。但为了保险,他建议邵逸夫,让胡金铨也任此片导演,参与拍摄。
邵逸夫最终同意了邹文怀的建议,决定照此执行。但他的心里却一直忐忑,张彻在此之前并没有给他一个出色的票房成绩,而他对胡金铨的戏路,也并不认可。
胡金铨来自于北平的书香门第,1931年生人。家中长辈与当时的武侠小说家还珠楼主是好朋友,小时候楼主经常来家里作客,并常听他讲一些武侠故事,使得胡金铨小小年纪就对武侠精神发生了兴趣。1949年,胡金铨来到香港,因言语不通,初时只靠教人英文为生。后来凭借自己的美术功底,到电影公司美工科画画,后来被长城电影公司招致旗下。
胡金铨的编、导、演才能,因在电影公司占了天时地利,很快就崭露头角,被人所赏识。先是严俊在他导演的影片《吃耳光的人》中,请胡金铨出演了一个小配角。之后被李翰祥介绍到邵氏公司做演员和编剧,在多部影片中担任配角,当时有“最佳国语片配角”之誉。
胡金铨从小就喜欢听武侠故事,对武侠片情有独钟。他早就留意到,在邵氏公司,还有一个人对武侠的路子有浓厚兴趣,那就是张彻。
胡金铨是李翰祥介绍进公司的,李翰祥与张彻不合在邵氏人人皆知,所以胡金铨不敢接近张彻。李翰祥离开邵氏之后,胡金铨方开始了与张彻的交往。两人一见如故,相谈之下,十分投机。当时张彻正在试验武侠片的新路子,与胡金铨一聊,发现居然他们都在研究国外动作片。比如美国牛仔片、日本幕府时代武士片等。并由此得出结论,相比较国外动作片,华语片节奏缓慢,难以适应观众口味。因为美国片的镜头可以达到上千个,华语片则只有300个左右。
1966年,胡金铨按照邵逸夫的指令,为邵氏执导一部武侠片《大醉侠》。因为曾与张彻探讨过武侠片的路数,所以在《大醉侠》中,他借鉴了国外动作片,再结合中国的武打传统,推出了一部结构紧凑、套路严谨的武侠片。
《大醉侠》的编剧是胡金铨和尔羊,起用当时名气不大的郑佩佩和岳华为主演。影片讲述了主人公金燕子的兄长被山贼掠去,做了人质,金燕子女扮男装,前去营救。但在营救的打斗过程中,误中毒镖,命悬一线。一直暗中跟踪的大醉侠范大悲现身相救,为她吸出毒液,救了她一命。大醉侠让金燕子恢复女儿身,扮做烧香少女混入山贼地盘,自己则扮做乞丐跟随相助,二人联手,与山贼大战一场,最终救出金燕子的兄长。
《大醉侠》是胡金铨为邵氏导的唯一一部武侠片,也是他的用心之作。将近40年之后,2002年的“戛纳电影节”上“旧片重放”,《大醉侠》与黑泽明的《影武士》、金·凯利的《雨中曲》一起,被观众重新回顾。在电影节上被“重放”的电影,都是世界电影史上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的影片,可见《大醉侠》在电影史上的经典地位。
当年,《大醉侠》的问世,被称标志着香港新派武侠潮流的形成,被认为是“1965年至1966年间新派武侠片中成绩最美满的一部”,口碑极好。但是,同李翰祥当初的许多影片一样,这部影片也遭遇了“叫好不叫座”的尴尬,观众并不买账,票房很不理想,这令重视票房的邵逸夫心灰意冷,对胡金铨的能力颇感怀疑。
所以,当邵逸夫决定再次拍摄武侠片,并意欲以此作为公司今后主打方向时,对邹文怀推荐的胡金铨与张彻,心里很是没底。
一部片子的赔赚,以邵氏公司的实力,还不至于不能承担。但担负着转型重任的影片,成与败都关系着整个公司的士气,邵逸夫不能不顾虑重重。尤其令邵逸夫提心吊胆的是,张彻在这部影片中,竟然打算起用王羽。他实在不敢肯定,观众对一个并不英俊的男性面孔,会不会接受认可,更不能预测演出经验不多的王羽,会在影片中有什么样的表现。
王羽原名王正权,1944年生于上海,祖籍江苏无锡,毕业于上海体育学院,17岁时由沪赴港。王羽自幼喜爱武术,是空手道好手,同时对游泳、骑马、赛车等运动,不仅有浓厚兴趣,且颇为专精,这些为他日后成为武侠明星奠定了深厚基础。
王羽最初与邵氏公司合作,是1964年邵氏拍《虎侠歼仇》之时。当时邵氏公司公开征选男主角,王羽以其高大威猛、身手敏捷当选片中“雷虎”一角。他在武师指导下,悉心苦练武艺,在该片的表现倒也不俗。之后又在1965年的《江湖奇侠》中担任角色,他身手矫健,危险动作也不需替身,故在该片演出中颇受好评。
不过,邵氏一向以女星来带动票房,小生也多是英俊潇洒类型,邵逸夫对王羽出任主角,并无信心。即使是武侠片,他也有着女星当家的意识。例如胡金铨导演的《大醉侠》,也是由郑佩佩担任主角。郑佩佩具有青春天真的女孩气质,演技优秀,被认为是最有前途的新秀。《大醉侠》一片,让人们初识了女侠的魅力,此后又用郑佩佩拍了多部武侠片。郑佩佩在芭蕾舞和中国古典舞蹈领域造诣很深,因此在武侠片的表演中,身手敏捷,姿势优美,曾被报界评为“武侠影后”。直到1971年,郑佩佩结婚生子,远赴美国,才宣布息影,令众多影迷很是遗憾。
因为有郑佩佩在前,邵逸夫越发迷信女星。但张彻对此却有另外的认识。他认为正因为王羽并非英俊小生,所以能使得他摆脱脂粉味,也摆脱邵氏一贯的阴柔路子。加之其身材高大,正能表达他所期望的阳刚味。
虽然忐忑,邵逸夫最终还是同意了张彻的意见。他也相信,张彻无论是对剧本,还是演员的选择,都颇有眼光。
关于剧本,他们一直决定就用张彻自己为编剧的《独臂刀》。
《独臂刀》的编剧为张彻和倪匡,讲述大侠齐如丰的故事。齐如丰的仆人方诚为救齐如丰而身亡,留下一子方刚,被齐如丰收留,并传授其武艺,欲立其为掌门。齐如丰的女儿齐佩爱慕方刚,不成,于是联合师兄与方刚比武,偷施暗算,方刚右臂被砍,负伤逃走。逃难途中遇少女小蛮,获救,并依小蛮家传武功秘籍练成左手神刀。后来,齐如丰遭仇家报复,弟子被杀,女儿被囚,危难之际,方刚不计前嫌,与小蛮联手救出齐佩和师父,替师父杀死仇人,然后与小蛮携手远走天涯。
前期工作完成,开机拍片。由于《大醉侠》的票房失败,邵逸夫在整个拍摄过程中心里一直没底,常常向张彻施压,表示公司不是要虚名,要的是票房。
《独臂刀》上映之后,很快就以事实证明了邵逸夫担心的多余。此片上映第一周,票房就突破了一百万元,张彻也因此获得了“百万导演”的美誉。这一下,邵逸夫对张彻信服了。《独臂刀》的异军突起,为邵氏公司赚足票房,更重要的是,为公司打开了一条新的戏路,还捧红了王羽这个武侠小生。从王羽之后,邵氏武打演员的地位迅速提高。王羽最初月薪只有200元,1966年小有名气,月薪涨到每月800元,拍片有1200元片酬。《独臂刀》上映之后,他的待遇得到大幅度提高,每月平均能拿到6000元。这是过去只有邵氏当家花旦才能享受的待遇。可以说,邵氏男性翻身,自王羽而始。
《大醉侠》和《独臂刀》,开创了香港武侠片的新纪元,被影评人评价为武侠经典中的“双璧”。而胡金铨与张彻,也被尊为华语武侠片开山立派的绝代双骄,共享大师之誉。
关于这两部影片的高低优劣,李翰祥有一段话可谓客观:“我看过《大醉侠》,也看过《独臂刀》,以制作来讲,《大醉侠》是胜过《独臂刀》的,但以故事的完整、情节的感人来说,那《大醉侠》可就望尘莫及了。尽管张彻导演在以后也拍过无数的动作片,但以整出戏的完整性来说,我还是比较喜欢《独臂刀》的。”
李翰祥是胡金铨的师父,同时与张彻有些不合。所以李翰祥这段评价,是非常客观的,可见《大醉侠》与《独臂刀》的艺术成就。
随着《独臂刀》的走俏,张彻事业上的春天也终于到来。他一鼓作气,乘胜出击,从1967年到1974年,七年间为邵氏拍出了一连串的卖座电影,如《十三太保》、《大决斗》、《马永贞》、《少林五祖》等,堪称经典的武侠片。
张彻的意义,还在于他改变了香港影坛长期以来阴盛阳衰的局面,为邵氏也为影坛,推出了一批武打明星。王羽之外,还有姜大卫、罗烈、狄龙、傅声、李修贤等。另外张彻在武侠片领域,培养了一大批出色的工作人员,如吴宇森、刘家良、鲍学礼等。
最高兴的自然是邵逸夫。张彻的存在,等于为公司拓展了一条新路,在黄梅调国语片彻底没落之前,邵氏成功地转向了武侠。因此邵逸夫对张彻非常倚重,他这一时期在邵氏的地位,甚至超过了当初的李翰祥。
由于《独臂刀》上座率好,久盛不衰,邵逸夫分析,可能是主角的“独臂”,作为一个形象符号,引起了观众的兴趣。于是指示张彻,如法炮制,继续“残障武功”。1969年和1971年,张彻又拍摄了《独臂刀王》、《新独臂刀》,与《独臂刀》故事虽无关联,但均是表现残障功夫的戏。
张彻提倡阳刚。甚至不仅仅是阳刚,更在影片中张扬残酷与惨烈。他故事里的主人公,到最后往往都是死去,而且一个比一个死得残酷。
比如《十三太保》里,由姜大卫饰演的男主人公最后就被五马分尸而死。设计了这样的死法还不算,张彻还在新界搭了一个300英尺高的台子,俯拍五马分尸的场景,以求表现得更为真切和刺激。恰逢附近村子里刚死了几个人,村民们认为是煞气太重所致,聚集了一百多人,拿着锄头铁锹要赶走张彻等一干人。这边正在拍武侠戏,尽是道具刀枪,演职人员也有几百人,持道具与之对抗。这一次,险些闹出人命。
邵逸夫闻此,虽然对张彻不予追究,却也对影片中过多的血腥暴力场面感觉不妥。尤其是当时邵氏公司的影片发行,除了香港,主要在南洋地区,场面过于血腥,往往是香港犹可,但到了新加坡等地审查就会不过关,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邵逸夫于是提醒张彻,镜头可以处理得不那么血腥。他对张彻说:插他一刀,接着拔出来,不死不行吗?为什么还要让他把刀子挂在肚皮上?
但张彻大约是认为非此不能表现武侠片的精神,他非但没有听邵逸夫的话,反而变本加厉。在下一部影片中,不仅把“刀子挂在肚皮上”,甚至把男主人公的肠子都挖出来,简直惨不忍睹。
在影片《马永贞》当中,张彻更是把暴力宣扬到极致,画面的血腥令人发指。在影片中,张彻让陈观泰光着身子,和拿着小斧头的歹徒对砍,血液四溅。道具血浆是从日本进口的,可浓可淡,使用起来极为逼真。主要原料为蜜糖,剧情需要口中流血时,就把道具血浆装进一个套子,含进嘴里,需要时咬破套子,血就顺着嘴角淌出。原料可食,不慎咽下亦无妨。
发展到后来,张彻一定要把反面人物使用的武器,都制成铁钩。这样打斗过程中,就很容易合理表现把肠子挖出来的场面。
当时,在新加坡负责邵氏影片发行的是蔡丹。张彻的影片风格,弄得蔡丹很是被动,送审时不得不向“电检处”说许多好话,或者必须把影片剪几刀。新马泰是邵氏一个重要市场,那里的市场要求都不能左右张彻。那边的发行公司要求张彻不要那么血腥,但张彻依然一意孤行,继续他开膛破肚的场面。
可见,张彻在事业上的成就,以及被老板的器重,使得他的脾气渐渐大起来。张彻早年跟徐增宏做过副导演,而徐增宏因为出道早,年纪轻,未免气盛,原就是一个喜欢骂人的导演。张彻跟他学艺,加上自身脾气大,在片场也是稍不顺心,则大声骂人,骂得还特别凶。一次在拍摄现场,他竟然把一位三十多岁的副导演骂得当场哭了起来。还有一次他们在日本拍片,午马给张彻做副导演,片场的日本人见张彻对午马呼来喝去,大声吼叫,对午马说:“副导演先生,原来你不姓午,是姓牛名马啊。”弄得被讥为“牛马”的副导演哭笑不得。
张彻的影片个个卖座,张彻逐渐成了头牌大导演。他单独执导片子,其速度已经不能满足市场需求。于是就与鲍学礼等人联合导演。虽号称“联合”,他已无须在拍摄现场出现,只在试片室看粗剪的毛片即可。这就是香港导演“监制制度”的雏形,后来的大导演徐克、王晶等人,亦是走这条路。
张彻在邵氏的地位越来越高,毛病也越来越明显,比如迟到,滥用武师等等。邵逸夫对他一向比较宽容,从不予追究,这更助长了张彻的脾气。不过,说也奇怪,许多事情,只有张彻出面,才能摆得平。大约职员们亦是认可张彻的才能。
比如当时有工作人员偷偷在片场赌马,被总经理凌思聪发现,下令开除那些参与赌博的人,导致灯光师傅们集体罢工。老板邵逸夫当然不希望工人罢工,却又不能不支持凌思聪的工作,任由工人们赌博。为难之际,张彻站出来打包票,说这事儿包在他身上。他去找电工们谈判,说:“如果你们不罢工,我就保证没有人会被开除。”
结果,双方都卖了张彻这个面子。灯光师不再罢工,凌思聪也不执意要开除工人。此事圆满收场,皆大欢喜。
张彻在邵氏干了七年。1974年,他在香港感到了制作上的限制,于是向邵逸夫提出辞职,准备到台湾去发展。
邵逸夫自知不能挽留,索性爽快地答应了他,并旗帜鲜明地告诉他:“要出去,我支持,钱由我出。”二人最后达成协议,张彻带一队人马去台湾组织公司,资金由邵氏公司出,张彻自负盈亏,邵氏公司参与分红。
邵逸夫如此开通豁达,诚是缘自他成长中的成熟,也是因为胡金铨的离开,给他留下的惨痛教训。
胡金铨的《大醉侠》堪称武侠新纪元的经典之作,但票房却很不理想。虽然从艺术水准来看,《大醉侠》并不逊于《独臂刀》,完全能够显示胡金铨是个非常有才华的编导,至于票房惨淡,只能归于观众口味的难以捉摸,但对于以票房为评判标准的电影公司而言,那就算不得一部成功之作。因此胡金铨一直憋着一口气想将功补过,费尽心思,又写了一个剧本,踌躇满志地拿给邵逸夫看。
不料邵逸夫只随便翻了一下,看到这个剧本只有36场戏,轻蔑地说无法拍出一部叫座的电影。然后往桌上一摔,让胡金铨拿去重写。
邵逸夫没有料到,就是这样一个小动作,摔走了一个极有前途的大导演。邵逸夫这一举动令胡金铨很是心寒,他这只是个故事本,还没有细分镜头。况且,胡金铨对美国牛仔片的做法一直极为欣赏,镜头可以达到上千个之多。他认为虽然只有36场戏,但镜头却可以多加。
邵逸夫是懂电影的,所以邵逸夫此举,胡金铨不认为是外行举动,而是认为故意怠慢他。加之他是李翰祥的徒弟,在许多看法上未免与李翰祥相同,认为邵氏待人太薄,不宜久留,于是胡金铨走了一条与他师父完全相同的路:在“国泰”的支持下,投奔“国泰”设在台湾的“联邦公司”。
再说这个不被邵逸夫看好的本子。这个剧本被胡金铨带到台湾,拍成了一部大破票房纪录的影片:《龙门客栈》。此片1967年在台湾公映,拷贝卖了个满堂红,邵逸夫连叹自己“走眼”。
当时胡金铨和邵氏的合同尚未到期,邵逸夫便一纸诉状,将胡金铨告上法庭。最后的解决方法是胡金铨忍气吞声,将《龙门客栈》的香港发行权一次性卖给邵氏,邵氏公司只为此支付了区区16万元。而邵氏公司凭借此“发行权”,第一轮公映就获得票房200多万元,第二轮又收100多万元,破了邵氏历史上最卖座影片的纪录。
不过,令邵逸夫沮丧的是,他就这样轻易地放走了胡金铨,放走了邵氏的摇钱树。
因为有前车之鉴,邵逸夫自知留不住张彻,就爽快答应他离开,并主动出资。这样就避免了他投入别人怀抱。
张彻到底是个文人,他的才华都在拍电影、写文章上,却缺乏管理才能。他拿着邵逸夫的钱到了台湾,生活和工作都不理想,很快就把钱赔了进去,不仅没有收回投资,还欠了一身的债。于是1977年,走投无路的张彻又重返邵氏。
张彻再回邵氏之后,按照他们之间的合同,他要给邵氏公司拍25部电影抵债。张彻果然是条汉子,不抵赖不推诿,硬是咬牙拍完了25部影片,直到1982年底,才还清了邵氏的债。这时他重去台湾,再立“长弓影片公司”,但这时电影业已经日渐凋敝,势成明日黄花,他此去台湾,已无发展空间。
张彻在邵氏屡建奇功,为邵氏公司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影评界一致认为,邵氏公司先是以黄梅调俘获了女性观众的芳心,继而以新武侠片建立了一个以男性为主体的消费群。这基本上可以被称为“李翰祥时代”和“张彻、胡金铨时代”。以张彻为代表创作的新武侠片,充满阳刚,鼓荡着令人血脉贲张的豪情壮举,凸显着男人气十足的悲壮和刚烈,正是这种男人气,吸引着众多男性观众。经他手拍摄的武侠片,片片卖座,创下了优异的票房成绩。
同时,他还为邵氏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武打演员。最早是王羽,王羽离开后,张彻又培养出第二代明星姜大卫和狄龙,之后是陈观泰、傅声等人,等于给邵氏留下了一大笔无形资产。
应该说,张彻对邵逸夫是敬重而佩服的。他几次对人讲过一件小事:当年,李翰祥一部《梁祝》,将黄梅调国语片推向高潮。事后,有人问邵逸夫,既然是表现中国传统文化,拍传统戏剧片,为什么不拍更有代表性的国粹京剧,而拍黄梅戏呢?邵逸夫解释说,京剧不是自然发声,许多人听不懂,因而不易接受。而黄梅调是自然发声,可做到妇孺皆知,人人喜爱。
张彻认为邵逸夫此话极有见地,且言谈间举重若轻。他认为邵逸夫是一个肯钻研、肯用心的人,在电影领域内不是外行,不是不懂装懂,而是确实精于此道。
由于他对邵逸夫的钦佩,使得他对邵氏公司也一直忠心耿耿。邵逸夫待这位老臣子也不薄,2002年6月,张彻逝世,后事还是由邵氏公司出面主持的。而他生前,邵逸夫一直让他住在影城的宿舍里。
邵逸夫深知,如果一个人确有大才,必不会久居人下,早晚要去开创自己的事业。邵逸夫本人即是大才,所以对于导演李翰祥、张彻的离开,对于演员乐蒂、郑佩佩的离开,邵逸夫虽然心存遗憾,但实际是非常理解的。
但是,所有人的离开,对邵氏的影响,以及对邵逸夫的震动,都没有另一个人的离去来得强烈。
那个人就是邹文怀。
从1959年加盟邵氏公司,到1969年,邹文怀在邵氏整整干了10年。十年来,邹文怀一直是邵逸夫最为得力的助手,也是邵氏公司除邵逸夫之外最具权威的人。邹文怀名义上是邵氏公司的制片经理,但实际上相当于一国宰相,所有的事情都要过问、经管,对外出策献谋,对内管理内务。他与邵逸夫之间,虽是老板和雇员的关系,但一直合作默契,亲密无间。在工作上是珠联璧合的黄金搭档,生活中也是朋友。两个人的办公室之间,有一个暗门相通,由此可见二人的密切程度。
就是这样一个关键人物,邵逸夫的肱骨大臣,在1969年的时候,打算离开邵氏,另立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