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跪在青石地板上,膝盖硌得生疼。收拾洒扫的丫鬟婆子来来去去,脸上没有半丝表情,一个个僵得像块木头。
这也是相府的规矩,能到前厅打扫的,在牙婆把人带来之前便是讲好的,模样蠢笨些无妨,重要的是要寡言少语且未生养,若是不能言语自然更好。这前头可不比其他地方,待客,摆宴皆是在此,主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若是传出去,少不得被人抓小辫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看那些丫鬟婆子们来来去去了几回,从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到擦花瓶,扫屋子,无一不是目不斜视,本本分分地做事。
长安便盯着房中央的那块匾额看,“浮世清欢”四个字用金粉装点得有些滑稽可笑。看着这匾额,长安便觉得一阵讽刺。说起来浮世清欢这四个大字还是出自林幼蔚之手,当年顾琛不过是从三品盐运使,右丞顾周作为**问斩于朝,作为新皇党的顾琛幸免于难,但为避闲言碎语,顾琛愣是亲自上殿请罪,以大不孝之名去职返乡,三载乃返,直至官居一品。
现在想起来,却竟是那三年过得最快活……那时长安不过五岁,刘湄和辛茹带着顾长喜回娘家避难,算起来,在金州的那三年竟是难得的承欢膝下。如同普通农家的那三年也让林幼蔚记挂了这剩下的半辈子,仿佛她的生命里有了独占顾琛的那三年就已经足够了。
可长安仔细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温馨。能想到的最温暖的事,似乎就是在最穷的时候,母上将那对玉镯当出去换了吃食,却在回京那一天,在床头看见了摆得齐整的玉镯。那是顾琛省了一月的口粮去赎回来的,顾琛和林幼蔚从来不是所谓的“相濡以沫”的夫妻,顾琛大概从来就不曾喜欢过林幼蔚,除去每月的初一,十五,其余时候不是在书房,便是在另两位姨娘的房里。但顾琛到死都只有三位妻妾,这个事实,长安上一世已经知道了,可是为什么?
若是怕人多舌,身居高位,送美人的不少,就连皇帝也透露过要送高丽美人的意思,可顾琛却一一回绝。若是怕人安插眼线,偌大一个相府还看不住一个探子?更何况若是真有心要安插眼线也不该用这种笨法子。
“小姐!小姐!你怎么还在这儿呀!快回去,珊瑚姐姐快要被卖出府去了!”银欢尖利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长安的思绪,回过神来时,银欢仓促地身影已经冲到她身前了。“你说什么?”长安看着银欢因狂奔而泛着潮红的脸,看她的嘴开开合合,她说,珊瑚出事了?
长安一把拽住桌腿,极为费力地站起来,此时才发觉两腿简直不能直立,特别是左腿,整条腿像是失去知觉一般,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废物!长安用力地捶着腿,紧咬着牙关,一步步向门口挨去。银欢忙上前搀住长安,长安长吐了一口浊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银欢,卖出去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这么说?”长安一瘸一拐地走着,银欢吃力地将长安扶正,回道:“小姐你用了早膳,过了半个时辰还没回来,珊瑚姐姐就有些急了。其他人她不放心,她便自己出来,路上正碰见大小姐,于是多嘴问了句。可谁知大小姐二话不说当即甩了珊瑚一个耳光,连辩驳的时间都不给,偏说小姐现在这样子都是珊瑚姐姐唆使的,然后便说要将珊瑚姐姐卖出去。”
好一个唆使,真真地掷地有声,气势竟比她这个嫡女还要大上三分。长安忍不住想要冷笑,办不了她,便拿她的人出气吗?好,顾长喜你很好!
等主仆二人搀扶着回到“苍然居”的时候,差不多是午膳的时辰了。整个院子极静,只听得见聒噪的蝉鸣,阳光刺眼的很,那棵李树的叶子簌簌作响,清晰得好像能看见叶子的脉络。长安心里打了个突,走进院子里果然没看见往常坐在门口纳针线的人影。呼吸重了重,长安顾不上腿还木着,挣开了银欢的手,三步并两步地冲进屋里,还是……没有!
顾不上身后的银欢叫着:“小姐!”长安跌跌撞撞地疾步走出院子,简直是欺人太甚……什么沉稳,什么隐忍统统一边去!她顾长安已经忍了一世,又得到了什么?!下堂妇?众叛亲离?还是……连唯一的骨血都被抹杀的结局?!笑话!真是可笑!
长安一把推开“如意馆”的门口的时候,顾长喜正挠着昨儿才得的波斯猫的脖颈,逗得它在她腿上滚来滚去,“咯咯咯”的笑声让顾长喜本就娇妍的脸更显出一丝小女儿的娇憨。听见声响,顾长喜抬起头,看见是长安,脸上的笑意更胜。“妹妹不是被祖母罚跪了吗?如今看来,定是偷了懒”,顾长喜拿了帕子掩嘴笑道:“你们看看她这生龙活虎的样子,哪里有半点罚了跪的样子。”
“珊瑚在哪里。”长安扶着柱子站定,定定的看着顾长喜做作的表情,五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珊瑚?”顾长喜抬了抬下巴,伸手端起一旁的茶水,抿了一口,继续说道:“那种只会唆使主子的贱坯子留着干什么!我替妹妹做主,叫了牙婆来,估了价,刚好得了三两七钱。翠娥,去里屋……”‘把钱拿来给二小姐’这半句还未说出口,腿间的白团子突然炸起,正是最热的时候,顾长喜穿的本就轻薄,哪里经得住那畜生的一抓,白生生的手臂上顿时多了三条血痕。
“啊!”顾长喜叫起来,一脚踢在那畜生的软肚上,那波斯猫“喵呜”一声蹿出院子,消失在拐角处。“都是死人吗!还不去把那畜生追回来!”顾长喜的脸色极为难看,冲着院里的丫鬟婆子就是一顿好骂。
瞥见长安站在一旁,顾长喜咬咬牙,忍住摔东西的冲动,脸上挤出一丝笑,说道:“妹妹也看见了,姐姐忙得很,要是没别的事……”长安缓缓放下扶在柱子上的手,抬眼看着长喜勾起唇角。
顾长喜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长安一把推倒,身子被死死摁在地上,长安红着眼咬牙切齿:“珊瑚在哪里?!”“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除去去拿伤药的翠娥,其他婆子丫鬟都去追那小畜生了,顾长喜只觉后颈一阵凉意,说出这一句后,脸颊猛地一痛。
被打了耳光……被一个贱人生的女儿打了耳光!这个认识让顾长喜愤怒起来,她扭着身子,直到脸上传来持续不断地刺痛,清脆的耳光声和着蝉鸣在炎炎夏日中显得极为大声。一阵屈辱油然而生,顾长喜崩溃地哭出来:“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珊瑚被带到周家庄去了……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长安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身尘土的顾长喜,讥讽地笑道:“姐姐想当嫡女?这副样子可太不庄重了些。”
长安丢了手中的小石子,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去,方才那猫被喂养得也忒肥了些,那脾气秉性也和主子一个德行,真是一碰就炸毛。
“大小姐,你……”翠娥拿了伤药回来,却看见顾长喜坐在地上,双颊通红。“滚!——”顾长喜看着翠娥讶异的神情,随手拿起地上碎了的茶杯片向她掷去。“啊!——”翠娥捂着左颊大声尖叫起来,看着她指缝间渗出的血迹,顾长喜勾了勾唇角,眼神怨毒,顾长安……你且看看,为了你的好珊瑚,要付出什么代价……
周家庄,京城边沿的村落,住的人物非富即贵,人一富自然就有怪癖,有的是腰缠万贯却半个子都不愿花出去,有的是不懂装懂偏好收集字画,可对于被变卖的丫鬟们来说最怕的……便是好色淫逸……而周家庄长年雇人的也就是那几家,若是马车再快些,说不定能赶上牙婆的牛车。
长安坐在去往周家庄的马车上,阖着眼,面上看似平静,心里却一阵翻腾,珊瑚……你可要等我。
从边门出来时,几乎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这也代表,方才必定有只眼睛看见了发生的一切。嫡女凌虐庶女,再加上畏罪潜逃,实在是……长安自嘲,她突然不明白为什么要重来这一世,母亲已丧,如今连珊瑚也身陷困境,而她自己……长安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她能做的……又有什么?
自醒来的那天起,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梦魇中,满心满眼都是戒备,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废物,自以为能逆天改命,却只将别人也拖下水罢了。
马车猛地震颤了一下,随后停了下来。“怎……”长安探出身子撩开车帘,后颈却猛地一疼,眼前一黑,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眼就是眼睛触及的那一角靛蓝色,依稀可以辨认出是……苏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