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氏吃了瘪,江习最终也没能讨到好处。外祖这个人,瑾言是知道的,看上去是一代大儒,但好歹混迹官场数十年,哪能没有点手段呢?她一点也不担心外祖对付不了江习。可是看江习走时的脸色,分明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心里又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安,眉头不住地跳。以江习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呢?
可是事已至此,他还能怎样呢?瑾言心里翻来覆去地算计着。要说江习放弃了江国公府里的利益,打死她都不信。最可能的是回去想后招吧?不会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吧?
想到这里,瑾言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旋即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垂暮时分,来往的宾客渐渐地散去了。宫里派来的一众忙活丧事的人也纷纷到外院临时安排好的院落休息了,偌大的江府又显得空旷寂静了起来。瑾言到母亲住的柳香阁看望父亲,他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许苍白,一张俊朗的脸上没有了往日飞扬的神采,眉头微蹙着,似乎在睡梦中也不安宁。
早春的天气还很是寒冷。瑾言前世是一流的建筑设计师,对房屋布局以及采阳供暖一系列的问题最是敏感。一进柳香阁,她便感觉到有些许气闷,潮潮的很不舒服。昨日她来的时候还没有这般明显的感受,大抵是昨天夜里下了场雨,今晨又起了阵大雾吧?母亲贪恋柳香阁的位置,下大雪的时候,从柳香阁的窗外可以看见白茫茫的后花园,很是美丽。因此去年入冬刚下了一场大雪后,母亲便着人搬了过来。可是开春的时候雾气很是湿重,柳香阁又在下风口,难免潮气重了些。瑾言怕母亲总是住这里,会想起昔日一家人在后花园里玩乐的场景,触景生情又徒惹伤心。再者她自己心里也因为江习的事有些不安,总希望母亲能离自己近一些。瑾言想了想,便以夜里害怕为由,央着母亲换了个屋子,搬到了东北边的南陵院去。那儿正是朝南,春日里阳光最是充足,最主要的是地势高些,不受潮,离她住的晚晴阁也近,来往方便。
把一应的东西搬完,已是酉时了。瑾言陪着母亲用了些饭,便往前堂走去。那儿停着她大哥江瑾荣的棺木,如今已经停灵近二十天了,只等待五日后下葬。这次的丧事,是宫里来人一手操办的,有外祖一家帮忙照看着,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夜里安排了人守着,一应的婆子管事也都在,原也没有瑾言这么个小丫头什么事的,可是她大嫂白氏失了魂一样总是跪在灵堂前,她不放心。
“小姐。”一见到瑾言过来,管事的张嬷嬷松了口气。这张嬷嬷是尚书府里的,被刘氏差过来帮忙,最是个老练有办法的,偏偏对大嫂不吃不喝的行为无可奈何。
瑾言朝她点点头,“宫里来的那些人呢?”
“都忙了一天了,我家夫人就让他们去休息了,遣着婆子来守着,夜里往来的人也不多。”
张嬷嬷口中的夫人,是瑾言的大舅母。瑾言闻言点点头,“有劳嬷嬷了。”
“小姐哪儿的话,就是大少奶奶她……小姐还要多劝劝才是。”
“我晓得。嬷嬷先去忙着吧,把夜里值夜的人安排好了也便是了。”
“欸。婆子省得。”
瑾言打发走了张嬷嬷,点了一炷香,在蒲团上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点着的香在香炉里立着,红色的柱头上氤氲起一团蓝灰色的雾气,紧接着一股特殊的古旧香气就那样弥漫开来。瑾言觉得有些恍惚,视线中的那个崭新的排位看上去似乎显得那么不真实。
瑾言又一次回忆起十三年来的点点滴滴。江铠虽是个武将,却难得是个痴情儿郎,对柳氏是打从心眼里好,一直心心念念巴望着柳氏给他生个漂亮女儿。可惜前两胎都是大胖儿子,好不容易得了瑾言一个女娃娃,简直能宠上天去。江子谦未出生以前,她就是江府里年纪最小的,整个江府里的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尤其是她的大哥和二哥。两人一个温文儒雅一个洒脱不羁,又都是心思缜密的,看上去倒比父亲还像大家长。大哥江瑾荣是那种有什么事都会藏在心里的人,他岁数和瑾言差的比较多,又一贯是个会照顾人的,是以在瑾言心中,他更像是个父亲,江铠反倒是个老小孩了。别说是她,就是江府里的下人,也总有种身份错乱的感觉,好似真正当家的应该是江瑾荣才是。他这样儒雅优秀的一个人,即便是在发脾气的时候依然是朗朗清风明月的模样,却竟然就这样没了?过往的一幕幕纷纷涌上心头,有大哥板着脸叫她别老往外跑的样子,有大哥亲自去尚书府接她回家的样子,有大哥抱着子谦,在雪夜中给大嫂折梅花的样子……一幕一幕,那么生动鲜活,又那样真实。瑾言的眼眶又忍不住红了。
前世里瑾言不曾那么真真切切地感受过死亡。她前世也叫江瑾言,是在大院里长大的人,江家一族人丁兴旺,出了很多政府官员,养出了许多“社会精英”。可惜大家都是大忙人,相互之间难免人情淡泊。瑾言有很多堂兄堂姐,也不能说他们对她不好,可惜那样的好都是公式化的,带着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她是小辈里最小的一个,因为太小了,年纪就和众人脱节了。她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堂兄堂姐们正是二十好几了,真是要好好拼搏事业的时候;等到堂兄堂姐事业有成能够稍微闲暇下来的时候,瑾言自己在建筑设计界已经走出去老远,根本无暇来联系感情,享受天伦之乐了。她前世里情感生活也一直很寡淡,唯一算得上亲近的只有一个爷爷了。江爷爷是个老儒者,生平最喜欢古典文学诗词歌画古董收藏,满心打算着能让瑾言继承衣钵。可惜瑾言那时候全无兴趣,一心栽在建筑设计上,不止一次伤了老人的心。重生以后她十分遗憾,带着近乎赎罪一般的心情,好好跟着她外祖学了几年书,可惜深夜回想起来,那种怅惘的心情却总是不曾减轻。前世里她遗憾的事情何其多,这一世好不容易让她有个和美的家庭,她一直谨小慎微地好好珍惜着,可惜命运似乎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所有堪称完美的一切,却在一夕之间——全部覆灭。
瑾言吸了吸鼻子,长长舒了一口气。视线转向右侧,那边跪着的是她的大嫂白氏——那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瑾言一直记得初见时,她对大嫂白氏的那份惊艳之感。白氏出身江南的一个书香门第,长相也是江南风格的小家碧玉,很是耐看。听大嫂讲,大哥是在外出办差的时候认识了她,后来两人就走到了一起……大哥那样的人,京都里好多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都想着要做他的妻子,可他偏偏一个也看不上。据说和白氏的这事儿还闹了很大一场风波,最终还是有**终成眷属了。瑾言一直记得,大嫂刚进门的那个夏天,有一次大哥休沐时,陪着大嫂在后花园的亭子里作画,她远远地跑过来,弄出了大声响,大嫂回过头来冲她一笑,当真是人面妖娆。大嫂一直是个很爱笑的人,大哥出事的消息传来,短短不过数日,她便迅速憔悴了下去,一张白皙秀美的脸上满是青白色,双眼无神,看上去落迫得很。白氏也不过双十年华,在前世里这样的年纪正是青春张扬的时候,她却已经守了寡。瑾言一直知道大哥和大嫂的感情十分好,大哥出了这样的事,对大嫂来说,又何尝不是天塌了一般呢?
“嫂嫂,去用点东西,再回来守着可好?”瑾言拉了拉白氏的衣袖。
白氏抬头,一直呆滞的眼珠子动了动。“是三儿啊?你自去吃吧。嫂嫂还不饿……”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一股灰败之气,听得瑾言一阵心疼。
白氏说完,又转头愣愣地瞧着漆黑色的棺木,像是喃喃自语,“他明明答应过我会平安归来的,他还说要再跟我生个女儿呢,他不是一向最守承偌的吗……”絮絮叨叨的声音,配上她青白的脸色以及无神的眼睛,让一众陪跪着的婆子都变了脸色。
“少奶奶,你可别吓我呀少奶奶……”白氏的乳娘桂婆子急得哭了起来。
瑾言一阵不忍,“桂妈妈,你去把小少爷抱过来。”
“可是小姐,小少爷已经睡下了啊。”说完,桂婆子似乎恍然大悟,“老婆子明白了,小姐你等着,我这就去把小少爷带过来。”说完起身便急匆匆地走了。
“嫂嫂,你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以后偌大的江国公府,可还要靠你持家呢。父亲人事不省,母亲近两年身子也不好,我又是个小丫头,镇不住这一众丫鬟婆子,你要是不振作,往后阿谦还能靠谁呢?”
白氏的眼神动了动,终究是没有说话。
“娘……娘……”远远的,一个略微带着哭腔的童稚声音传来。
白氏似乎是被惊了一下。回过头去,看见了一个哭成了泪人般的小娃娃。
“阿谦醒来,娘不在……阿谦害怕。”江子谦刚被桂婆子放下,便径自钻到白氏的怀里,揪着她的衣裳不放。
白氏僵硬着的脸色瞬间被打破,一时间就泪如雨下,“阿谦,是娘对不起你,娘亲没有好好保护你……”
偌大的灵堂里,一时间都是哭声。
江子谦哭得累了,在白氏的怀里安静了下来。他的眼底还挂着水珠,更加显得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带着几分可怜的呆萌相。他便用这样一副模样瞅着瑾言,意思是希望她能和他玩儿。好歹是个三岁的小孩子,坐不住的年纪,才一会又忍不住想要蹦跶了。
瑾言努努嘴,冲他使了个眼色,又张了张嘴,作出进食的模样,子谦瞬间就懂了。“娘亲,阿谦饿了,你陪我吃饭好不好?我要吃芙蓉桂花糕还有藕香盒子,虾醋球……”
桂婆子早早都备好了。白氏央不住子谦戚戚哀哀的请求,也用了不少,一众丫鬟婆子看的分明,都松了一口气。
“阿言,抱……”江子谦刚吃了点东西,又是睡了一觉醒了的,这时候精神正足。
瑾言和子谦的关系一直很好,府里最小的就是这俩人了,江家父子没出事之前他们两个能把江府闹上天去。
“嫂嫂,你去休息一会儿吧,就在这大椅子上坐坐如何?阿谦这里有我呢。”说完,她直接牵起江子谦的手,到一旁去。
“阿言,这次玩什么?”
“唔,让我想想,你要玩什么?”
“我们还玩猜谜语好不好?”
“就你这样的,大字不识几个呢还猜谜语?”
“哎呀,我猜不出来的时候你教我嘛……”
瑾言嘴角弯弯,“那好,我们来猜。老规矩啊,输了的人以后上街了得请客,你听好题目啊……”
夜渐深了。灵堂里因为瑾言和子谦两个人,气氛终于是宽松了不少。白氏看着子谦,他小小的年纪,竟然能够猜出那么多个生字了,她便知道这些都是瑾言教的。她从前只是觉得言姐儿是难得一见的聪明明媚的女子,如今一瞧,岂止是聪明。单是这份通透,世间就少有几个比得过的……
瑾言长舒了一口气,可总算是把这对母子折腾累了。她看着在大椅子上明显睡着了的白氏,又看看在自己怀里睡得人事不省的江子谦,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小姐,还是你有办法……”映琴一脸崇拜。
“去备点热汤来,一会儿大少奶奶醒了可以喝。”瑾言笑着瞪了她一眼。
映琴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应声下去了。
瑾言看了看睡熟中的子谦,小正太虽然未长开,眉眼里依稀已经有了几分大哥的影子,他像大哥多一些。府里的氛围一直很宽松,子谦从小跟她混在一起,性子就跟她学了个七八成,看着他这幅熟睡的模样,她心里莫名地安宁了许多。
瑾言抱着他沉吟了一会儿,想着自己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开口唤道,“映棋,把小少爷送去我那儿休息吧,轻一点,别吵醒了……”
映棋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子谦接了过来揽在怀里,出了灵堂才想起小姐说的好像是她那里?她刚想转回去确认一下,一回头看见自家小姐正拿着件披风,小心翼翼地给大少奶奶盖着,动作轻柔得很。映棋晃晃脑袋犹豫了两秒,举步往晚晴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