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福院里,卿一转着手腕上那只一碰就叮铃做响的细银镯子。
是老银造的,上面还有时间留下的一块块灰白的银斑,小小一个和尚,竟能卖这样的东西,而且一卖就是数十个,真让人侧目,也不知林邵予说的,是真还是假。
卿一又将这镯子对着灯里外看了个遍,因为太细,就连花纹也是没有的,更不要说某个银楼的标记了。
如果不是与小和尚买的,也是花了心思专门上了银楼打的,特意没有加标记。
卿一放下那镯子,手指轻轻在桌上叩了起来。
抛开心中的顾念和偏执,林邵予真的不错。
卿一的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闷声叩着,陷入了长长的回忆里。
一旁的司墨见了,知道这是卿一想事情时的习惯,而且那事还有些棘手。
眼看着那手指已经微微有些泛红,司墨忍不住上前。
“小姐......”司墨好意提醒她。
卿一收了手,望着指尖那一点殷红,慢慢的把它蜷进了掌心。
“门口可有人打灯?”卿一问道。
“有,卉纹正候着。”司墨回。
卿一便不再说话,司墨却将一套上了釉的秘色瓷轻轻放在了桌上。
“这是五少爷刚刚让人送过来的,说好茶要配了好盏,这套秘色瓷,就留着今晚喝茶用。”司墨回的很小心。
卿一拿起其中一个,放在了灯下。色如山峦,质若温玉。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这几个玲珑的杯子,是上好的秘色瓷。
卿一握着那杯子,闭上双眼,思绪飘到了五年前。
那时候四太太还没有住进聚萃院,林慕仪也尚只有五岁。
刚来林府的卿一,在众人面前是一副柔柔弱弱,风一吹就要倒下去的样子。五岁的林慕仪在一次去给林老太太问安时,拦住了卿一的去路,老气横秋的问她:“你是从哪里来到我家的?”
卿一虽只有七岁,对人情世故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心和谨慎。她含着笑看着林慕仪,把手上刚刚林老太太给的一块麦芽糖拿了出来,轻轻去了外面包的几层,递到了林慕仪的面前。
还没到嘴里,林慕仪就已经馋的流下了口水。
“你都给我吃吗?”林慕仪问她。
“都给你吃。”
“那好吧。但是你不能告诉我娘亲,也不能告诉祖母,知道吗?”林慕仪拿了糖,轻轻舔了一口,又包了回去。
卿一见了,就问她:“你不喜欢吃?”
"喜欢,但我要留着吃给我五哥看,上一次他买了糖,在我面前吃了好久,又不给我。”林慕仪噘着嘴。
尚氏因为跟冯氏走在前面说着什么,林慕仪的身边,只跟了一个乳娘和一个丫鬟。
林慕仪叽叽喳喳,一会说哪里哪里的冰好吃,一会又说哪里哪里的芝麻糊好吃,卿一与她并排走着,只是淡淡的笑。
快到林邵予院子时,尚氏忽然回了头,看到了与林慕仪走在一起的萧卿一。
"表姑娘也过来了?"尚氏脸上带着笑,话里却是冰凉凉的。卿一自然听到了,却假装不知的朝尚氏行了礼。
尚氏点了点头,一旁的崔妈妈与她耳语了几句,尚氏就皱了眉,回头看向了林邵予的院子。
那一片青砖红瓦,里面传来林邵予朗声背诵文章的声音。尚氏虽不用送林邵予上考场,但老太太喜欢读书的人,她是知道的。林邵予的文章,他自己喜欢学也就罢了,不喜欢,就平日背给老太太看看。
尚氏忽然就朝林慕仪走过去,一把夺了她手上的那块麦芽糖:“府里缺你吃食了,竟这般下作随便拿了人糖吃。贪嘴的丫头,还不快快都给了我!”
尚氏没有看卿一,她将林慕仪手上的糖一把扯了过来,包裹着的糖纸被撕的破烂,参了红豆的紫红色麦芽糖,就从林慕仪的手里跌落,打了几个滚静静躺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林慕仪看着平日亲和的母亲,“哇”一声就哭起来了。
卿一往后退了一步,只觉得有道不明的难受堵在胸口。
“表姑娘,你不要听了阿慕这丫头的话,碰到谁都是这么亲亲热热的,说要带了上我们邵予的院子去。邵予今年十一了,表姑娘要注意些大妨。”
尚氏又笑了,摸了摸林慕仪的头任她哭的眼泪鼻涕一大把,身边的妈妈们忙掏了帕子去擦。
尚氏拉着林慕仪转身去了林邵予的院子。
到底还是七岁的孩子,卿一觉得风沙迷了双眼,她使劲眨着眼睛,看着头顶那一方又宽又阔的天空。良久,她才转身叫了司苗,朝自己院子的方向跑了。
那以后卿一知道,尚氏在意这个儿子,寻常女子是碰不得的。
五年前的萧卿一就已经被尚氏瞧不上,五年后,除了个头,她还是萧卿一。
卿一环视着自己这间不大的屋子,什么话,才能不伤了林邵予,却又能让他痛痛快快的断了念想?
她拖了腮,掌心末端稍稍抵着下颚,双眼渐渐失了焦距,什么都没有想,却又好像什么都想到了。
司苗和司苗静静立在一边,见她这副样子,都乖巧的不去打扰,自个寻了事情去做了。
司墨重新去看了下去煮水的小丫鬟,又去点了茶具,重新检查了茶叶是不是备好了。
司苗则寻了一个掸子,怕卿一叫她,便不敢出屋子,一路从门口的梅瓶开始扫起来。
待到卿一觉得口渴,想要倒一杯水却发现壶已空了的时候,司苗正背着她在擦拭角落的的一盆十样锦。卿一刚想叫她,忽然看到司苗的脚下,摆着一双漆了金的牛皮雨靴,样子安安静静,摆在那这么些天,竟然谁都没有记起来。
“司苗,那双鞋怎么也带回来了?”卿一开口问道,不是应该放庄子上吗?
司苗转了身,顺着卿一的视线,才看到自己脚边那双做工很是精良的小靴子。
这是那晚在乐县的庄子上,赵任时从屋里提出来的。
司苗忙一把提起了那鞋子,“小姐,是我和司墨,看穿着很合你的脚,样式也新鲜,就自作主张带过来了。”司苗有些底气不足,抱着那双鞋不知放哪才好。鞋子的确很合小姐的脚,日后定还能用上,但又因为是自作主张拿回来的。是放小库房还是小姐平日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呢?
司苗就这样站在花盆前,看着卿一,等着她发话。
司墨刚想进来禀道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卿一却嗖的一声站了起来,胸口快速的起伏了几下,似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一般,夺过司墨拿进来的一壶金华酒,什么也不说就猛灌了一口。
“小姐!”司苗和司墨同时叫了起来。
“我没事......”卿一还在大口喘着气,微张了嘴,看着司苗手中那双靴子。司苗和司墨不知那鞋子除了上面的金线和金漆还有什么特别,三双眼睛同时盯住那双鞋子看。
“我没事,你们再派个人,去门口看看,四少爷和五少爷还有六小姐,是不是过来了。”卿一又喝了一口酒,扶着桌子定了定心神,“再去寻个精致的匣子,仔细装了这双鞋,一会,我要用的。”
刘语箐,你一定是疯了。
卿一看着还未来人的大门口,捂着那颗就要跳出来的心,心中千般年头浮过。
她走进那双小雨靴,心道:赵公子,对不住了。
想罢卿一唤了司苗给她重新梳洗。
司苗给卿一重新梳了头,又打水洗了脸,卿一脸上因为刚刚喝的那两口酒,红润润的似苹果一般,又换了浅粉的小衫,外面罩了件米色褙子,衬得肌肤颜色更漂亮了。
刚坐定,门口就有小丫鬟来报,林慕仪几人过来了。
卿一站起来欲到门口迎一迎,几人却已到了她屋门口。
“你今日真漂亮,瞧这脸上肌肤红润的。”林慕仪凑过来,调笑的刮了卿一的右脸颊。
当着林邵予和林邵通,卿一低下了头,虽然不是第一次,但她还是装作了害羞的样子。
林邵通在她屋里转了两圈才坐到桌子上,对屋里的几人道:“卿妹妹来府里这么几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到你闺房里望一望。”
林邵通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在林府,如果不是瞒了自己亲娘,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进这临福院。
卿一当然也是知道的,如果不是有事,她也是不敢贸然叫了几人来这里喝茶的。
“借给你那套秘色瓷的茶盏呢,怎么不见你用?”林邵予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茶杯,是普通的青花瓷。
“我拿到的时候这套已经备下了,不想劳神再换来换去,就没有摆五表哥借我的那套。”卿一也看着桌上的青花瓷,不知是不是天资有限,不懂欣赏,她向来喜欢青花瓷多一些。
“哦?五弟你什么时候得了一套秘色瓷的茶具了?”林邵通问道。
“是去年,随父亲去宁波府的时候,在当地的一个铺子里买到的。我看质地和工艺都不错,就买下了。”“每次你出门都能淘了好东西回来,我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靠的是这里。”林邵予笑着指了指脑门左侧。
“眼睛?”林邵予认真的说。
“是脑子。”林邵予看林邵通果真上了当,大声笑起来。
林慕仪也在一边轻锤了桌子,笑着道:“四哥哥,没有一回你是能说过五哥去的。这哥哥做的真憋屈。”
卿一在一边给他几人置了杯盏,让人留意了院子门口,司苗端来了些许小吃食,并了那壶重新满起的金华酒后,和司墨两个在屋子门口候着了。
今日,卿一要亲自泡一壶茶。
“这是我留了好多天的顾渚紫笋,你们尝尝,可有起霉了。”卿一学着他三人的样子,开起了玩笑。
林邵予看着那双指节分明,如青葱般漂亮的双手,无论此番她要他作何,他想他都是愿意的。
卿一沐了壶,又洗了茶,重新往壶里注了水,那茶叶形如兰花,色泽翠绿,壶里的汤色渐渐变的橙黄,趁这功夫,卿一又一一将四人眼前的茶盏用热水净了一遍,此时茶汤已经飘出了阵阵的甘醇香味。
卿一将那茶汤分了,优雅的喝了一小口。
“好茶!”一边的林邵通很满足的咂了咂嘴。
“到了明年,你想再这样与我们畅快喝一壶,可能已经没机会了。我那未过门的嫂嫂,又怎么会允了你这般的放肆。”林邵予提着汴州余府的三小姐,话里隐隐透出了落寞。
林邵通看着林邵予,自顾自的又给自己满了杯盏。
一小壶茶很快喝尽了。
林邵通又将目光瞄向了一边的酒壶,抡起袖子,豪气的倒了四杯出来。
“来!不醉不归!”
卿一猜着,也许这位平日不拘小节的林四少爷,其实有着一颗不安关于宅院的心,今日他屋里未刻好的象戏棋子,就是佐证。
棋盘上的征战,远远满足不了一颗怀了旷世豪情的心。
她没有劝她,端了酒杯也喝下去了。
临福院的邱妈妈在门口转了一转,似是想要说什么,但看着屋里卿一一脸祥和的样子,又轻脚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