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月烈公主,原本就是无心的,是被姑墨国主费尽心机齐三十二国之力,选出来的绝世美人,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是为了那住在长安宫中的南国国君而设。
而作为南国在雪域门户处最重要的一个密使,在姑墨国的国宴上,他一眼望去,却将月烈公主放在了心上。
最终,美人消逝在了他的手里。
那样珍异的奇花,他跋山涉水的摘来送予她,月烈却一眼不看,孤坐着,似是脱线的木偶。病中日夜的呵护也捂不热她的心,便是一块冰,也该被捂化了吧。
然而,当稳婆将刚诞生的孩子抱给月烈看的时候,月烈伸出手,慢慢的收紧,掐住幼子的咽喉,尖锐而凄厉的婴儿哭声将产房外的卿之引进去,产婆早已被母亲杀子的一幕吓晕了。那一出生便死在月烈手中的孩子,是沈亲之未曾谋面的兄长。
“魔鬼,你们都是魔鬼!”
他是被卿之亲手从月烈的腹中抱出来的。
剧烈的宫缩让月烈疼得死去活来,却犹不忘记要将‘魔鬼’杀尽,手狠狠的捶打着自己的肚子。
卿之似乎真的化身为魔,那把刀,锋利而精准地剖开了月烈肚子,血淌满了床榻,流到卿之的脚下,湿淋淋的,黏糊糊的。
沈亲之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有一丝不耐,似乎并不觉得悲伤,相反更多的是抵触。
他常想,如果卿之先遇到的,是姑姑,那多好?
风华倾国的沈夫人,名满塞北的卿之,神仙眷侣,便该如此。
多年前,因为朋党之乱,丞相沈安被南明帝赐死,沈家满门诛杀,未成年的,便流放五千里。
那个时候,即便是已经嫁给章帝做太子妃的沈家大小姐——沈青鸾也未能逃过一劫,以一种较为体面的结局,自缢于昔时的闺房中,留下年幼的铭大公主。
而姑姑,与族中兄弟姐妹一道流放的途中,遇到了在外求学而幸免于难的父亲,受尽苦难之后,父亲带着姑姑远遁漠北,却在大雪天的时候,遇到了入魔的卿之。
在其后的许多年里,他们四人在雪域中相依为命。姑姑日渐长大,越发的倾国倾城,即便是渺无人烟的雪域,慕名前来的陌生人也越来越多。
很快,三十二国的人便发现了当年洛书客栈的主人,如今的月魔,在这里。
那时三十二国铁骑要荡平雪域的气势,在军队的强势进攻之下,即便是卿之和沈觉合力,也难以抵挡。
那一战,是以卿之的自刎结束。
沈亲之曾经无数次的想过,如果在多年以前,卿之没有被派往雪域,而是留驻于长安,斗酒繁花之下,遇到的是沈小鸾。
那该是多美好的结局。
所谓令三十二国尽折腰的月烈公主,不过是一个形同傀儡的木偶,在顾盼生辉的姑姑的面前,也不过尔尔。
他们后来,以卿之的头颅交换了自由,那时他七岁,随沈觉回了长安。
七岁以前的记忆,随着长安的声色犬马渐渐消失在脑海中,他只能从姑姑偶尔惆怅的翦瞳中看见卿之的影子。
长安长,烟花繁,长安宫里美人团。
随着姑姑在宫中的地位日渐升高,不,或许是从姑姑入宫的那一刻,六宫的粉黛皆失去了颜色。姑姑总是说,那是因为章帝眷恋着枉死的章元太子妃,才多般恩爱于身。
可是,沈亲之却觉得,世间的儿郎,见过姑姑之后,便不会再看进其他的庸脂俗粉。这样奇妙的事情,曾经发生在卿之的身上,但是却再没有一个卿之,会拦在姑姑入宫的路上,单刀孤身。
沈家的光复指日可待,眼见着姑姑诞下了隆安,一切皆在计划之中,可是原本应该死去多年的人回来了。
沈家原本和方家世代交好,前一代却因为分别支持孟光公主和南明帝而渐生嫌隙,最终更是因为松原狩猎时发生的意外,导致沈家的小女儿失踪,而成为仇敌。
沈安有三女一子,最小的那个,叫做沈簌簌。姑姑极少提起,在雪域中大雪簌簌落下的时候,她偶尔会道一句:“你们可曾听见簌簌的声音?”
这样的话,在回到长安之后,便不曾在说过一次。
但是,当那个原本已经失踪了十余年的女孩再次出现,整个沈家都被她带入一场万劫不复的歧途。
沈簌簌,是跟着寥若回来的。方皇后的外甥,那个征战沙场无往不胜的大将军——寥若。
因为沈簌簌的喜欢,姑姑要剪除方皇后羽翼,要杀死寥若的动作放缓了,这样一缓,父亲死了。
父亲死的时候,他还在喝寥若的喜酒,听见小姑姑的求救声,在寥若府中的枯井里找到了小姑姑,她说:“大哥,大哥……”
他赶去的时候,父亲的血已经染红的了门前的灯笼。
大夫沈觉,因忤逆叛乱,为大将军寥若伏诛于市。那时雪域兵犯城下,南国除了寥若,无人敢应战,他杀死了父亲,却只不过被剥去爵位功名,前往雪域抗敌。
花团锦簇的沈家,原本就要兴盛的沈家,因为父亲的死,姑姑仓惶病逝,小姑姑远走苍山,只有他和隆安,紧紧依偎着,守在空荡无人的灵堂前,一夜一夜地焚烧着元宝。
那时,还并非是最凄惨无助的境地,章帝尚未驾崩,那些人尽管虎视眈眈,却不敢触及龙的逆鳞。只是,短短的三个月,章帝瀛台远去。将皇位传给了隆安,却埋下了东南二王的祸根。
在那样的情况之下,皇帝年幼,既无外戚,若不从皇室中寻人帮扶,那么便会再现权臣当政的场面。
别无他法,也无计可施。
随后的八年里,毒酒暗杀阴谋阳谋纷至沓来,向着年幼的隆安,向着自己。沈亲之抚了抚眼睛,似乎仍旧心有余悸。
“雪鸦,我本是不愿意来西郡的。长安长,寒宫冷月咽无言,隆安一个人,我很担忧。”他执起妻子的手,“但是我并不后悔来西郡。雪鸦,这里有你。你谷门前写着的雪满离魂人尽去,独留老鸦守碧草。雪鸦,你有我,便不是一个人。我此生与你,将白首偕老,我必不负你。若我负了你,我的鲜血必将洒满深意谷,与碧草同在,也伴你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