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就是一只大碗,人像沙子将其填满之后,还要在里面装进高楼大厦。人只好成为流动的沙。但即使如此,亦不免受其所伤,像雷峰塔下的白娘子,大半生被房子压着。如果碗里还要注水,就须得小心再四,慢慢,轻轻。过猛过大的话,沙子更会立脚不稳,边沿化也许就是这样产生的?
霜降过后,一直大雾,只是我们很少见到而已。住在郊外的同事一身水汽来上班的时候,就感叹,雾也走农村包围城市之路——太厚重的雾,碗里还禁得起么?像昨天的雨,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时有时无,才能点点滴滴渗进,将石头和沙子搅和得亲密无间,难分你我。从窗子望出去的时候,街道果然落寞得很,大约人气都被钢筋水泥焊住的原因。偶有成对的人儿走过,雨声寂寥,脚步声寂寥。
这样的天气适合干什么呢?想起冰心老人还不是老人的时候写的,年轻的姑娘在黄昏时分,去拜访素不相识的人家,被十二三岁小丫头一盏小橘灯温暖的故事,就毫无理由地认定,那个黄昏也是有雾的,一来重庆多雾;二来呢,那样百无聊赖的情绪一定是阴晦不明朗的。退一万步讲,即使不起雾,阴天的黄昏也是夜色如雾的。后来读书,知道冰心女士并非雾一样柔和的人,她还有一颗不太容易被温暖的心地。她不喜欢比她漂亮,比她有才气,比她受人欢迎的林徽因,即使两家故交多多,她都小心眼儿地容不下另一个美人。心里就有别样的感觉,文人、才女,毕竟首先都是凡俗之身心。
那么,去拜访一个什么人,做一回不速之客?在某个小巷,兴许也会有丁香一样的美丽邂逅。念头一闪即逝。那丁香一样的邂逅让年轻的诗人终生失去了爱的能力。戴望舒的丁香雾一般缱绻在他的心上,也缱绻在新诗的丛林。而那淡淡的哀怨也雾一般叫人无法抗拒。过于美丽的东西,其杀伤力也是空前的,于人于己都是。
或者,邀约几个人小聚,非文人那般的风流雅聚。酒,不会,那就茶吧,咖啡也好;诗文,不会,那就家长里短吧,柴米油盐也好。电话一通,结果惊人的一致:几个人?角儿凑齐没?没呀?那好,凑齐了再叫我。咱们中国人就是有精神,一定要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好吧,那就窝着,作一粒沙子,见证一滴一滴的秋雨融进装满石头的碗里——从明到夜,从夜到明。
天明之后,艳阳四溅。操场被昨天的雨水和今天的阳光刷新,清清白白,坦坦荡荡的样子。但新闻就说有两个人走了:娶了美丽的“童养媳”恩爱六十二载、会为妻子做菜的航天之父钱学森,唱红《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在前夫生日当天纵身一跃的39岁女歌星陈琳。
知道,一个古城,至少失去了一座丰碑。
有时候非常疲倦,连窗外的太阳照在身上都会觉得是一种无法承受的负担,那时活着只有两个愿望:要么沉沉睡去,再也不醒来;要么找个清净地儿,待上一天半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要干。可是现在看来,这两个愿望实现起来都有难度。
睡觉本是再正常不过、平常不过、简单不过的事儿,无奈住地嘈杂,人声车声不断。即使关死门窗,刺耳之声、糟心之事也时会干扰过来,深夜如此,大白天更是如此。最近睡眠越来越差,常常辗转反侧迷糊一阵之后,又会突然醒转,加上早起,常会精力不济。沉沉睡去,基本属于理想,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如果真有沉沉睡去的时候,那一定不用,也不愿醒来的了。
第二个愿望的难以实现,关键在于清净地儿的难觅。疲倦得连阳光都是负担的时候,鸟叫自然也会是尖锐的噪音。但如果没有鸟叫,阒寂无声,差可接受的话,缺少阳光的世界黯然失色,不仅不会消乏,反会加重心上倦怠,适得其反。理想的状态是,树林,茂盛,不茂密(过于茂密,会生压抑);太阳,明亮,不热烈(过于热烈的光线太高调);流水,清澈,不叮咚(太活泼的流水声,检验心脏的健康度);不远不近,离开市间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太远,无法到达;太近,又不免沾染市侩气,不可能清净)。
试想想,有树有水有太阳,这样的地儿太普通,就像五官齐全而平凡的人而已。可是,这个普通的地儿,要是不扩张,不攻击,不好奇,不打听的,它只聆听,只理解,只接纳,只包容,只付出,且不温不火,温柔敦厚。人靠着老树打个盹儿,因为没有市声的干扰,也许这一个盹儿就比整晚的睡眠质量高。天并不要蓝得像画儿,云也不必像修养极高的处士行走优雅,树叶晒过的光线,也不必有多美的图案,松鼠可有可无,花儿可艳可谢。一定不要的是大虫小虫,一定要有的是草儿叶儿。如果要有陪伴,不会是有情郎,因为柔情蜜意总会带有阳光的色彩,而让人觉其分量。母亲和女儿是不错的选择,慈爱的目光、纯真的依恋,是最本真、最自然、最熨帖的心灵鸡汤。再有轻微的风抚过,犹如小儿女肉乎乎的手从发间穿过,唉,那应该是温润至心底、怡人至骨髓的放松了。
当人活到连睡觉都成问题,想找个地方发呆片刻、打盹儿片刻都难的时候,是不是太可悲了?
疲倦的时候,喜欢听一首叫做《味道》的歌曲。虽然旋律不算太美,歌词略显煽情,也不知辛晓琪何许人,但就是她的浅吟低唱,温厚中冷静,深婉里隽永,纯净如爱,醇厚如友。挚情的深度、生命的弧度,你尽可在半眠半醒中接近,或者迷离,甚至远离。
也有厌倦的时候。并非精力不济,也不关乎睡眠。但其结果肯定导致包括睡眠在内的所有生活质量的全线滑坡。感动过的不再感动,吸引过的不再吸引,激怒过的也不再激怒,情感中枢厚度增加,变得僵硬麻木,或者如碎裂的窗户纸,所有的风儿都无法再听到它那颤颤的乐音。如果可以重来,宁愿是狗,不愿为人。那就是比死还可怕的无底深渊了。更为可怕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在越来越多的时候,会被厌倦感侵袭。
人,不知是太容易满足,还是太不知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