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宴会上,有人邀请雅典政治家塞米斯托克里演奏竖琴。他说:“我不精于琴道。我只知怎样使一个小邦变成强国。”此君一向咄咄逼人,骄傲不逊。但他这句话的确可以作为评判政治家的尺度。我们可以用这个尺度来衡量一下历代的治国者,就会发现可以把他们划分为两类——有一类人善把弱邦变成强国,却不会弹竖琴。另一类人精于琴艺之术,却不善于把弱邦变成强国。不仅如此,这种精通琴艺的治国者,往往还具有一种相反的才能,就是把一个繁荣兴旺的强国搞得河山破碎。有许多尊享高官厚禄者,媚上欺下,只精通弹琴一类的雕虫小技,却无术于兴国利民。这种治国者,被恰如其分地被称为“弄琴者”。他们虽善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哗众取宠,但对于治国经邦,却毫无裨益。还有一种政治家,守成有余却无能创业,这种平庸之辈也是不足为训的。一般而言,官员应当勤勉清廉,善于为君主补缺拾遗,然而仅依靠这种勤政之术,仍然无法领导一个国家走向伟大富强。我们所应当探讨的,是任何伟大的政治家都不能不注意的强国之道。对于雄才大略的英主来说,这一问题是最值得认真思考的——怎样才能做到既非好大喜功,又非无所作为呢?
每个国家的疆域有限,它的财政收入也是有限的。它的人口可以用数字来统计,城镇可以见之于地图。然而尽管如此,在政治中最不易做的计算,却正是对一个国家实力的估计。我们知道,基督并没有把天国譬喻作一个巨大的果实,却只譬喻为一粒小小的芥籽。然而就是这样一粒不平凡的芥籽,一旦播种就能繁殖,最后将带来满仓的收获。同样对一个国家的实力也可以用这个观点去譬喻。有些国度貌似庞大,其实内部衰朽。有些国度貌似弱小,却正在发展壮大。
国家的强弱,并不仅仅取决于拥有多少高墙、坚垒、大炮、火药、战车及骏马。从根本上说,只有民气强悍英武,国势才能强盛不衰。否则,尽管有强大的武备,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罗马诗人维吉尔说过:“狼并不介意它所面对的羊究竟是一只还是一群。”在阿比拉之战中,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所面对的波斯军队浩如人海,以至连他的战将也感到惊惶,因而建议将作战计划改为夜袭。但是亚历山大却说:“我从来不用偷偷摸摸的方法去取得胜利。”结果他纵兵入阵,竟以人数极少的精兵击败了数目庞大的乌合之众。
而相反的事实是,亚美尼亚国王提格尼斯与罗马军团对阵,当他发现对手只有1.4万人,而自己却有大军40万时,不免骄傲地夸口:“这么一点敌人,作为一个来求降的使团人未免太多,但是作为一支来打仗的军队,又未免太少。”然而战斗还不到日落时节,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全军覆没了。
历史上的这类事例举不胜举。由此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的结论:军事的强大,不取决于数量,而取决于质量。首先靠的是民心与士气。
有一句俗话说:“金钱是战争的肌肉。”但如果这肌肉并非生长在一个健康的人体上,那也无非只是一堆烂肉罢了。
当利底亚国王克里沙斯向雅典政治家梭伦夸耀他的财富时,梭伦说得好:
“陛下,这些财富并没有主人。它在未来只能归于强者所有。”
所以治国者应当懂得,数字庞大的军队和财富都并不可恃。至于那些花钱雇来的军队,就更不值一说了。
一个国家的人民如果负担着太重的苛捐杂税,那么这个国家的民气就不能勇敢尚武。负重的驴子怎么可能和剽悍的雄狮相提并论呢。但是,人民自愿捐纳所得税的国家不在此例,荷兰和英国就是这一类国家。但尽管如此,军费负担过重的国家,也是不会强大的。
要想使国力强盛,还应当抑制贵族和食利者的发展,不能使这两个阶级过于强大。否则,就会发生本末倒置的情况,农民与工匠的成果,都将被他们吞食消耗掉,这也正像树林中的情况一样,那种高大的乔木之下,是很难繁生出灌木的。
例如英国和法国的对比,就土地和人口而言,英国都次于法国。但在历次战争中,英国的优势却胜于法国。原因就在于英国人民的素质高于法国,英国士兵来自于自由的中产阶级,而法国士兵则来自于贫贱的农奴。就这一点来说,我们应当感谢英王亨利七世所实施的那种有远见的政策(详细讨论,请参看我的《亨利七世传》)。他实行了限田和均田的农业政策,限制对土地的兼并,使豪强难以发展,两极分化不致过分尖锐,从而达到了古诗人维吉尔所形容的理想境界:
“田地丰饶,士卒强盛。”
此外,还有一点也是不容忽略的(这种情况据我所知仅存在于英国,此外也许还有波兰),就是我们的国家不存在奴隶制。就连贵族仆役在身份上也是享有自由权的公民。由他们组成的军队,战斗意志——也就是捍卫自由的意志是非常强烈的。
据说巴比伦王尼布甲曾梦见一棵大树,此树根脉强壮,以至枝叶不管长得多大仍然可以支撑。这是一个好梦,它的寓意是,即使一个小国,如果具有开放的心态和兼容并蓄的国策,善于不断从外部吸取人员和文化上的精英,那么也一定可以发展成为一个一等的强国。反之,就很难得到生存和发展。斯巴达人对于外邦人入籍控制得最严,因此他们能把这块小小的城邦坚守得很牢固。然而一旦他们面临必须向外开拓的局面,就会很快土崩瓦解了。
历史上最乐于向世界开放的城邦莫过于罗马。他们愿意把公民权授予一切愿意归顺和定居于罗马城的人,而根本不考虑他们过去属于哪个国度。不仅如此,他们还允许这些外籍公民享有与罗马人完全平等的权利——不但享有贸易权、婚嫁权、继承权,而且享有选举权和担任公职权。罗马人不仅将这种权利授予个人,也授予家族、城郊甚至一个国家。同时,罗马人把自身看做世界的公民,他们不断向外扩张、拓展和移民。于是罗马开始不断向世界化发展——一方面是罗马走向世界,另一方面是世界走进了罗马。这也正是罗马可以从一个初期的小邦,迅速成长为称霸一方的世界强国的原因。
近代历史中也有类似的事例。我常常觉得惊诧,那么少的西班牙人何以获得如此庞大的海外殖民地呢?这种局面又是怎么形成的呢?我想他们可能正是吸取了罗马人的经验。虽然他们没有采用允许外邦人自由入籍的政策,但在他们的军团中,外籍士兵的待遇却和本国人相同。而且他们不仅使用外籍士兵,也聘用一些外籍军人担任高级将领。这样他们就改善了本国人力资源不足的情况。
制作工场中的生产和劳作,与军事活动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而且尚武好战的民族,往往在生产上比较懒惰,——他们不喜欢从事劳动,却喜爱冒险。因此,古代的斯巴达、雅典、罗马等国家,都蓄养奴隶从事劳作。但奴隶制是违背基督教精神的,因此这种制度今日已不再能推行。取而代之的办法,就是把奴隶们干的工作交付给用钱招来的外籍工人。特别是如下几类繁重低下的工作——耕作、仆役以及铁匠活、泥瓦匠活和木匠活等。这样,武士就可以成为专门的职业了。
一个国家如果想真正强大起来,就必须以最大的力量加强国防和军备建设。其实我以上所讨论的,都不过是所需要的条件和准备罢了。因为如果没有目的和行动,条件和准备又有什么用呢?据说罗马城的始祖罗慕洛临死时留给罗马人的遗言就是:不断加强实力,营建一个世界帝国。
善战的斯巴达国家的全部组织结构也都体现着这样一个总体的霸权目标(虽然组织得并不完善)。在一段较短的时期里,波斯国和马其顿国也曾成为军事霸主。高卢人、日耳曼人、哥特人、撒克逊人、诺曼人也都曾有过类似的梦想。土耳其人至今仍然具有这种梦想,只是实力达不到罢了。
欧洲今天的诸基督教国度中,实行这种军国政策的只有西班牙一国。想要依靠武力成为强国的,一旦武力衰败,国势必然下跌。
与此相关的另一点是,如果发动战争,必须在宪法和政策上有正当的根据。人性中天然具有的正义感和同情心,使人们只乐于支持和参加那种有合理目标的战争(假如没有正当的理由至少也应当找到适当的借口)。土耳其人对外发动战争,就常以传播他们所信仰的宗教为借口,罗马人不断对外进行领土扩张,但他们却从不以侵占领土作为战争理由。就发动战争的理由而论,像本国的领土受到威胁,商人或使节遭受非礼等都是可以利用的借口。此外,同盟国所受到的侵犯或威胁,也可以用作开战的借口。罗马人就曾经这样做过。他们非常乐于援助那些曾与他们订盟的国家,并且从不让其他盟友有抢先的机会。
但是对别国内部的党派争斗进行武力干涉,这绝对不能算正当的理由。例如罗马人为支援希腊殖民地独立,而对希腊人发动的战争;斯巴达人与雅典人为在希腊推行寡头政治或民主政治发动的战争,等等。一个人如果不经常从事运动,身体不可能健壮。同样,无论是一个君主国还是民主国,师出有名的一次体面战争无疑就是最好的锻炼。
但这不包括内战。内战是耗损元气的热病,而对外战争才是有益于国家强大的运动。为了准备这种运动,应当经常鼓励人民的尚武精神。此外,还应当保持一支强大的、随时可以投入战斗的常备军。西班牙人就是这样做的。他们那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常备不懈已有120年的历史了。
能否取得海上的霸权地位,是决定一个世界帝国能否建立的关键。古代西塞罗在写给亚提科斯的信中,曾论述庞培与恺撒作战时的这样一个战略:“庞培的政策就是当年雅典战胜波斯的战略,他懂得谁掌握了制海权,谁也就掌握了世界!”毫无疑问,如果不是由于庞培过于自信和轻敌的话,那么用这种战略他确实是可以击败恺撒的。
关于历史上海战的战果,众所周知,奥古斯都与安东尼在亚克汀海之战,决定了罗马第一帝国的归属。1571年勒邦多海上之战,土耳其舰队的覆灭,导致了这个骄横帝国的衰落。历史上许多次战争都是以陆战开始而以海战告终的。所以这是一个重要的教训:谁控制了海洋谁就能控制世界!至于内陆的霸权,局面总是有限的。就当代而论,英格兰已赢得了海上的优势,这就使我们不仅可以通过海岸交通线控制全欧,而且可以向富饶的东、西印度群岛进一步拓展。
与古代那些威武雄壮的战争相比,近代的战争黯然失色。这完全与现代那些荣誉勋章的泛滥戚戚相关。他们往往不加区别地将勋章授予那些军人或非军人。但是在古代就不同,国家更珍惜战争的荣誉。所以,在战场上刻石立碑,为烈士建纪念碑,授予英雄以统帅的桂冠,以英雄的名字命名,举行盛大的凯旋仪式,给复员的战士慷慨的赏赐以及给伤残者优厚的抚恤等,这些明智的政策和措施,巧妙地激励鼓舞了全民族的尚武精神和斗志。
当年罗马人最为重视的大事就是战争胜利后的凯旋仪式。举行这种仪式不仅是为了炫耀胜利,而且还包含三重意义:把荣誉归于将帅;把战利品献交于国库;以及把赏赐颁发给士兵。但是,如果率兵的将帅是君主本人,那么君主就应当把胜利的荣誉授予全体人民。
最后,我们可以这样来作一下总结:强身无术,但是强国有道。关于前者,可以说人的体格形态是天生的,所以人不管使用什么方法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高和体质。但是国家就不同,每个统治者都可以通过推行适宜的政策,而改良风俗,加强国力,从而造就富强之势。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一点至今为止还不是所有的治国者都能理解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