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总根植于爱”是鲁迅的话,在我轻轻合上安秋生散文集《把手给我》的最后一页时,我突然决定把这句话作为我写秋生散文印象的题目,秋生的写作配得上这句话。
我们说爱是需要力量的。爱世界、爱人类、爱亲人、爱朋友……这是人性中最高的品藏,也是道德中最厚的累积。秋生以其生命的品藏与生活的累积,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自己的创作。以鲁迅的另一句话概括便是: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
应该说,当今的许多文学作品中什么都有,唯独爱缺席。君不见他们多么地客观超然、不动声色,宣称他们从事的所谓零度写作;可当他们发起疯来,又不吝笔墨地写变态、写乖戾、写神经质、写鸡零狗碎、写床上床下,写“情感的深渊和暗处”。他们认为这是文学的時尚。
秋生是个老实人、厚道人,写作也老实、也厚道。
秋生写母亲、写父亲、写谜一样的舅妈、写远方的庆表哥,也写苦难的邻居海苏、写凄冷月光下吹箫的老人……我们读着秋生笔下一个个乡村或小城人物,就像读着我们自己的亲人,就像读着整个人类艰难、惆怅、孤独、无助而又勤勉、挣扎、舍己、忍辱且风尘仆仆一路走来的命运。
是的,命运。秋生写人无不透视着命运。一位外国哲人说: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一位中国哲人看到了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照看命运,但不强求。接受命运,但不卑怯。做命运的朋友,和命运结伴而行。
那个一诞生就失去母爱、而又终其一生将爱给予公公、婆婆、丈夫、儿女、邻里的母亲,那个饥饿年代为了救全家人的命而把亲生女儿送育婴堂換粮食的母亲,那个如一把大伞为一家人遮盖了70余年风雨烈日的母亲,比哲学更经典地解释着哲学(《叫一声娘,我已泪流满面》)。
那个从育婴堂抱回、身世奇秘且会说“旱书”的父亲,那个对别人偷生产队庄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因自己当治保主任而决不允许自己孩子偷拿庄稼的父亲,那个照看鸡、猪比照看自家儿女更周到的父亲,那个最终和母亲一起照顾村东头老婆婆并送终的父亲,命运的密码比哲学阐释的命运更幽深(《父亲的“爱”与“好”》、《一只银手镯的故事》)。
还有那个用一生的时间厮守一个诺言的舅妈(《谜一样舅妈》),那个能干的、开朗的、另类的、却突然离世的海苏(《海苏》),以及那个落魄、孤独、忍辱、总是在夜间吹箫的宋叔(《逝去的箫声》)……对他们的命运评价,哲学无言。
秋生就是这样,用直朴的、绝无张扬的文字把一个个命运推到我们面前。也许,我们真的无法评判玄妙无常的命运,但我们却在其对一个个命运的书写中,看到了秋生的悲悯和感恩。
悲悯和感恩绝对根植于爱,而心灵有爱的人是经常处于感激和怀念状态的。
秋生永远感恩一针一线为自己做了近一千双布鞋、为六个儿女做了近六千双布鞋的母亲(《关于布鞋的酸甜往事》),感恩一年又一年周济他们困难日子的庆表哥(《有个表哥在远方》),感恩故园的老宅、官井、大槐树(《故园杂记》);秋生悲悯为他留下不尽箫声的宋叔,悲悯美丽热情而早逝的邻居海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鼻子一酸,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几十年来,我看过无数熟悉的面孔死亡,都未曾落过眼泪,这次却落泪了,为了一个邻居女人。”海苏走了,她不满10岁的儿子怎么办?她躺在床上患着癌症的丈夫怎么办?海苏的尸体躺在遥远的林州医院太平间无钱往回拉怎么办?于是,秋生拿出“当月工资的一半”帮助拉回海苏的遗体……
我们说,眼泪天然地与善良和悲悯有关。一位土耳其诗人曾写道:“当大自然把眼泪赐给人类时,就宣布他们是仁慈的人。心慈是人最美好的品性。”
一位中国学者写道:“泪水代表一个向度。泪水发源自人性中最深沉、柔软的部分,是对人生苦难最强烈的感知和怜悯,是对世界的残缺和不公的刻骨铭心的感觉,也是对至善至美境界的向往,是爱的无声的语言。正是它,准确地说正是产生泪水的那类灵魂的性质,在默默地同时也是坚韧地抵御和掣肘恶意、伤害和残酷,维持了最基本的人性秩序。”
秋生便是这样怀揣一颗善心,常常因着人类的苦难而流泪。在流泪中秋生向天诘问:“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海苏和她的一家都是好人,为什么给他们这样的命运呢?”
苍天无语,哲学无言。唯有祈请无上正等正觉的大智慧者为我们开示。
事实上,秋生的诘问是人类的诘问,秋生的困惑是人类的困惑,秋生的情感是人类的情感。西方现代美学家苏珊·朗格说:“艺术家表现的决不仅是他自己的情感,而是他认识到的人类情感。”这种人类情感纯粹而又博大,任何人拥有了这份情感便拥有了一份无欺的精神生活,便拥有了诚恳、朴素、认真和坚守等诸多的内心意愿,便拥有了对生活与爱的纯情和责任。
此刻,我们回过头来,再看秋生为什么对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一句台词如此钟情,用秋生自己的文字注释应该最不会矫情——
“杰克的‘把手给我’,是对情人说的,表现了爱情的牺牲精神。我盼望有更多的人说这句话,在情人、亲人、同志、同胞需要种种救助的时候,以证实人间尚有真的爱情、亲情、友情在。这样,我们就在冰冷的世界里相互温暖,在人生苦旅中相互搀扶,或许就会走得更坚强,更有信心。”
最近,我读了秋生发表在《手稿》杂志上的一篇散文《生命角色:手记1980年代》,这是一篇8000多字的关于一个年代的记忆。在那些近乎原生态地对底层人生活的叙述文字中,我们不仅看到了秋生有意坚守的返朴、归真、绝不矫饰的艺术追求,同时我们更加清晰地触摸到了秋生的生命本色,这本色便是:在无数生活的艰辛、琐碎、劳苦与忍耐中依然以爱为缘的担当。艰难的日子里,凡事都能忍让、宽谅、善待,做好教师、好丈夫、好儿子、好兄弟仿佛是秋生的与生俱来。
这是秋生的福报。
除却对亲情、命运、爱与感恩的书写之外,秋生大量的创作深入到了他故乡的文化。
那个蕴藏着中华民族独特历史文化的武安,那个从清初直到民国结束的200余年间产生了无数中国药商的武安,那个诞生了中国历史三千个成语典故的赵文化胜地邯郸,绝对赋予了秋生无与伦比的创作资源。从20余万字的《药鬼子记事》和收在《把手给我》一书中的诸多有关篇什,我们看到了秋生对这一历史文化的如数家珍。邯郸人、尤其是武安人的精明与勤谨、诚信与仁慈、吃苦与耐劳,以及忍受艰难困苦的意志和耐心,依然是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高贵,依然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的无上智慧。
而秋生对此的耐心写作,我依然看作是他对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根植的深爱。
秋生并不专门从事文学写作,他的正业是保护一个地方的生态环境,以便能够符合人的良好生存和经济的持续发展,工作繁琐而劳累。正业之余,秋生眼下还接替了一个坚持了13年且群体性地出现着好作品、好作家的邯郸散文沙龙事宜,难得他千忙万忙中给予文学创作如此的虔敬与诚殷,作为同行我常常为此而感动着,友谊也便由感动而诞生。
最后我想说,爱呈现一种力量,更呈现高贵生命的一种本质;爱能使创作富有,也能使灵魂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