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这个题目,肯定就有人反对,甚至马上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我还是想请你安静下来,慢慢听我把话说完。
你是一个中国女人,一个中国普通的女人,你肯定会把获得爱和从而建立家庭视为你生命中最核心的部分,家庭的稳定与和谐会成为你一生甚至最终的奋斗目标。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想对你说,女人:爱就爱得傻一点。
应该说,我是一个“家庭至上”主义者,我对幸福的最高理解就是家庭的完整和美满。许多人认为我这一生最大的成功是创作了许多好作品,但我自己非常明白,我这一生最大的成功是用巨大的努力创造了一个幸福、完整的家。这里所说的“巨大”,包括有漫长的艰辛、操劳、隐忍、受苦、贫困等等,但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有盼望、有爱,而且爱得有些傻。
大学快毕业时,我和我的同班相爱了,那时我就下定决心:我要和这个男人厮守一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尽管那时就有好心的同学劝我说,他大男子主义很重,你们毕业后怎样一起生活?虽然我嘴上说得很古板,比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我心里明白,我深深地爱他我就能够承受。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的两个儿子先后在塞北冰凉的土炕上出生,丈夫唯一接济我的是坐月子期间给我买了10斤鸡蛋,这也是我唯一的一点营养,那我也感激不尽。虽然后来听说和我一样的女大学生生孩子丈夫给买了40斤鸡蛋补身子,还有鸡鸭炖汤什么的,心里就有些伤感。但我一点也不生气,我只想着我们经济困难,两家的老人都需要我们帮助,他省着花钱是对的。
大学毕业至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夫妻调到一个城市,此前漫长的十四年里我们都在两地工作,丈夫每月只能回家一两天。两个儿子的哺育、成长、学习都由我一人承担,家里柴米油盐酱醋水,我一脚不到都不行。我们居住的塞北老镇没有自来水,我必须每天到百米外的井房担两担水做饭、洗衣,每担水重七、八十斤,我担了十四年。有一次在井房排队担水,从南方来看我的胞妹悄悄对我说:“姐,你出来担水,别老穿补丁衣服,你是大学毕业,让人家笑话。”我听后非常惊奇,接着一个哂笑,我对妹妹说:“穿补丁衣服又不露肉,谁笑话呀!”因为毕业后的好几年里,我都是穿补丁衣服上班也从不想过有人笑话。我们的经济非常拮据,那时大学生毕业一月只挣52元工资,我们结婚时一无所有,只是在我们劳动锻炼的乡政府(那时叫人民公社革委会)花三角钱领了一张结婚证,然后把两人都盖了十几年的棉被抱到一起就算结婚了,没有仪式没有人祝福更没有家具,唯一的一样“家具”是我们从县镇百货商店花几角钱买来的一只装缝纫机的大纸箱。至于穿补丁衣服被人笑话,我们真的一点意识都没有。
儿子小时闹病是常事,如果其中一个病了,我就把另一个锁到家里,抱起生病的儿子风里雨里往医院赶,我搂紧裹着我的破棉袄的儿子,常常在医院急诊室里一冻就是一个通宵,那时,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要把儿子生病的事告诉丈夫,让丈夫帮我分担。记得一个傍晚,我匆匆背起发烧的小儿子上医院,深夜待我回来时,看见锁在家里的大儿子静悄悄地坐在小饭桌边,饭桌上摆放着一小碟腌菜、三双碗筷。原来,六岁的他已经在铁炉子上为一家人煮好了一锅小米稀饭,他很饿,但他一定要等妈妈和弟弟回来后一起吃。我心疼得说不出话,抱着他一边亲一边流泪。至今想起这一幕,我依然感动得泪水涔涔。
塞北老镇冬季漫长而塞冷,温度多在零下二三十度,四五个月没有青菜吃。于是,秋凉的时候,我就向邻居的大妈、姐妹们学会了腌菜。粗实的芹菜梗(在我南方的故乡芹菜只吃叶不吃梗)、肥厚的大青椒、鲜红的胡萝卜、嫩绿的雪里蕻、瓷实的圆白菜,我都能把它们切成很细的丝,然后把它们放进小镇人特制的釉缸里腌起来,几缸腌菜够我们一家人整整吃一个冬天。后来,婆母从乡下来了,她认定我腌的菜比她腌的吃起来香。以至在物质丰富的今天,我一想起我在小镇上腌制的那些酸香酸香的腌菜就口流馋水。
寒冷的冬天,我认识了北方的煤并学会了在铁炉子里把它们生着,炉子生着后,冰窖般寒冷的小屋便逐渐地暖和起来。冬天有煤烧,就是最大的安心。一天,丈夫让一位司机把两吨煤拉了回来,当司机把小山一样的一堆煤从卡车上翻倒在街门外时,我才知道丈夫并没有跟车回来。我即刻向邻居借来两只藤筐和一只扁担,一担一担把煤块从街路上往院内担,从中午12点直担到夜里12点。邻居的一个年轻媳妇看不下去,就帮我担,并埋怨我丈夫怎么买三四千斤煤不回来帮着运进家?我说他忙。我真心实意地认为他忙,我一点怨言也没有,相反,我为他给我和儿子买来了足够过冬的煤而快乐、而感激。
那些年,我和儿子最大的盼望就是等待他们的爸爸每月回来两天,只要他回来,我们家就像过年一样,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饭菜都一股脑做给他吃。那时,物质供应非常匮乏,每人每月只有半斤肉票、二两糖票、三两食油、五斤白面,但只要他回来,我就顿顿给他做好吃的。他走了,我们就吃小米、玉米面、高粱米、土豆。在南方吃大米长大的我,从来没有觉着北方这些粗粮我不适应。后来,我的母亲来了,她和我一样疼她的这位北方姑爷,总是把好吃的留给那个在外边的男人。如果这个月丈夫没回来,我们就买回一条鱼或别的什么,把鱼做好,鱼头鱼尾我们吃,把中间那段最好的装进一只罐头瓶,然后我就怀揣这只罐头瓶,在老镇的风里雨里等丈夫单位的拖拉机进城。塞外的风尘很大,一刮起来便日月昏黑,常常因“守株待兔”般站在街心里等丈夫单位的拖拉机而弄得蓬头垢面,但我一点也不在乎。如果等不到拖拉机,我会非常伤心;如果能够等到,我就高兴得要命,因为我能把那只罐头里的鱼捎给丈夫了。
记得母亲曾对我说,你对你的女婿,真是一个心眼地傻爱。当时我并未体味母亲的话,几十年过去,回想那些艰难、受苦而又内心充满幸福的日子,才发觉我爱得是有些傻。这傻说到底是一种痴心,是一种忘我,是无怨无悔。
我因为用自己的奶水哺喂儿子又要忙着上班,所以常常头发很脏很乱就走了,胸前衣服上有一圈一圈的奶晕就走了,裤子上有儿子的屎印、尿味就走了,但这一切,我无怨无悔;我盼望丈夫回来,我总想和他多说会儿话,但他是个不爱多说话的人我无怨无悔;我曾患三年神经衰弱睡不着觉、进而患上三度胃下垂疾病,人瘦得不足九十斤,两只手瘦得像鸡爪子。许多年后我问丈夫知道不知道我患胃下垂病?丈夫说不知道。我听后只浅浅一笑,心里有些难过但我还是无怨无悔;丈夫没搂过儿子睡一夜觉、没洗过一次尿布,当我们最终调到一个城市、他真正回家来吃饭睡觉过日子时,我的大儿子已经12岁、小儿子已经9岁半!我非常辛苦地养育了两个儿子并给予了他们最好的智力开发,他们有良好的品德、优异的学习成绩。当他们像两个大小伙子般地站在他们的父亲面前时,我真的无怨无悔;我们真正在一起过日子时,两个儿子在家打闹我特别怕丈夫不习惯,总是叮嘱孩子:“别闹,爸爸会生气的。”我做饭时丈夫帮我剥葱我都担心他烦这些琐事而让他走开,以至于到今天他仍不愿进厨房、不会做一顿像样的饭菜,但我无怨无悔……
了解我的文学朋友都说我是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好母亲,更是一个好作家。但无论怎样,我还是看重前者。
许多年之后,当我回首往事时,也曾有过伤心。记得有一次我问丈夫:“我怎么回忆不出年轻时你心疼我的一件事?”我强化了“一”字的语调,我知道那时我的心里开始懂得了责怪。丈夫望着电视屏幕半晌没作声,但他最后说出的一句话又让我把刚刚懂得的“责怪”消泯得无影无踪,他说:“年轻时不懂事……人总是慢慢长大……活到老学到老呀!”
其时,丈夫已经在生活中长大,当我的生命在岁月中逐渐老去、当我的健康越来越弱时,一个对生活非常精细、对家非常有责任感、对我知冷知热知疼知心的男人,一个完全可依可靠、并能与我分享欢乐也分担痛苦的男人,已经伴随在我的身边。有段歌词:“世上情多,真爱难说,一时欢笑一时寂寞,有缘无缘小心错过,一世相伴最难得”,如今,我获得了这难得的“一世相伴”,我没有错过,为此,我无限感恩生活。
仅此,许多朋友向我祝福:“梅洁,你是女作家中最幸福的人!”又说,“这是你的造化,是你修来的福分。”一位北京某大报的女记者、我的朋友在听了我的一些“傻爱”故事后,连连给我打电话,说:“梅姐呀,我听了你的故事现在就像变了一个人!过去,我总嫌他(指她的丈夫)懒,嫌他游手好闲,事业做不出成就也不好好帮我做家务,总跟他唠叨发火,总想教训他。现在我一点也不再埋怨,不再挑剔,家务活我快快乐乐地做,他感兴趣的事我就支持他,他有心烦事我们就一起谈心、给他开解。我现在发觉,其实他也很可爱……我现在真正感到,爱是一种奉献,爱就该无怨无悔,你的‘爱就爱得傻一点’真是做快乐夫妻、恩爱夫妻的秘诀呢!”
听了朋友的话,我非常高兴,非常感动。我愿意对所有企盼和丈夫“一世相伴”的女人说,无论世事怎样变化,无论生活变得怎样时尚,一个完整、美满的家对于我们女人,对于我们的孩子,对于这个世上男人女人的幸福都至关重要。我们女人无论多么坚强、多么有成就,我们的内心本质是脆弱的。我们需要男人的爱,需要家的呵护。那么我们就爱得傻一点,在奉献爱中争取爱、在呵护他人中获得呵护。换句话说,我们努力体贴生活,生活肯定也会体贴我们。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大自然的基本规律,生活也一样。但需要提醒的是,你坚守的土地本质上(请注意本质两字)是能够种植瓜豆的土地,如果是一片盐碱滩,那你就大可不必费神费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