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我至今对你患病都处在一种恍惚之中。
我怎么都无法想像一个像风一样呼啸着的生命突然驻足下来的样子,那个思考如风、诗情如风、智慧如风的人怎么能停下来呢?那走路很轻快、很健步的腿怎么会突然出问题呢?直到六月伊始,我从禅宗佛地黄梅回到十堰,在你家里看到你们夫妻时,我真是非常的难过。看到你苍白的有些浮肿的脸,看到你被化疗摧毁得已不剩一根黑发的头颅,我的心在暗暗地痉挛——一个原本洒脱不羁的生命在怎样与癌魔抗争呢!
我从我丈夫那里深知这抗争是怎样地艰难!需要怎样的意志和勇气!我疼痛的心流泪了,你们夫妻也流泪了。你们说你们从来不对人哭,只是一个姐姐样的人的到来,你们哭了!
鲍,大约是今年三月吧,你在太和医院做手术后给我发来一条短信,你说梅姐,春天好风光,人们都以好心情在迎接新春,我也赶个时髦,把腿上的“包包”割掉了(你那时将那个害人的东西昵称为“包包”),以新的姿态迎接新的一年。你还说,那个“包包”是良性的,说以后我回乡你还可以健步如飞,做我的“好乡秘”。
接到短信的刹那间,我有万千的心绪在浮泛:啊,那个“包包”!那个一直让我内心不安的“包包”!2007年11月,在故乡举办《大江北去》首发式期间,你说到了那个“包包”,许多文学朋友都看到了你膝盖上那个已经长得比鸡蛋还大的“包包”。凭着对癌魔本能的警惧,我对那个“包包”心怀不安。我几次劝你立即去医院作个检查,但你总是说,等忙过这一段。记得你开车送河北来的摄影记者和我去郧县时,你说你踩刹车时腿已有些疼,那时,我的担忧更重了,可我又本能地忌讳着那个可怕的念头……
接短信得知那个“包包”是良性时,我好一阵释然。可哪儿又想到,它最终又如此折磨了你!欺骗了你!摧残了你!
那天,当我看到“还做我的好乡秘”时,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独自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回忆着那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
因着《大江北去》一书,近两三年我频频回乡。我很感念我在归乡的日子里,结识了老家那么多有德才又可依靠的朋友,这其中包括你们夫妻。每次归乡,接站送站成为我最温暖的时刻,无数次站内站外,故乡的情谊如风,呼啸着伴我抵达,又呜咽着送我远行。我常常不忍心打搅你们,每每隐瞒到站和返程的时间,但又每每经不起你的再三追问。记得今年一月我回故乡参加“首届感动十堰十大人物”颁奖晚会时,我是决心要躲过接站的,我想故乡给予我的荣誉已经很高,我不想张扬,更不能蠢蠢欲动,我没告诉你我回乡的日子和车次。于是你发来短信:“梅姐:你‘谦谦’了一辈子,‘蠢蠢’一回又如何?”火车到站,你和冰客依然在站门口等我。你见面第一句话就说:“梅姐,你以后不能这样,你这样做朋友们心里不安……”你有些恼火,有些嗔怪,但一切都是真诚。
《大江北去》首发式筹备的一个月中,忙坏了故乡的朋友们,在各类疲惫的忙乱中,我看到了你的事无巨细。远在京城的我,不断接受着你从故乡发来的好信息。最大的好消息莫过于说故乡政府要授予我“荣誉市民”,你说这是这个城市历史上的第一次。你还喜滋滋地告诉我说,你亲自去选了一个装嵌证书的红木镜框……
我几乎每天都沉浸在你带给我的喜悦之中。但当我从你的手机里听到街市的嘈杂、汽车的鸣笛以及你“呼呼”的喘气声时,我是真的被感动了!腿在疼着的兄弟啊。
接下来的首发式是那样成功!
回京的列车上,你发来了祝福:“梅姐:不管你在哪里,你都是我们心中的花和灯,我们以您为荣——无论人品、文品。夜车阑珊,祝您一路平安。”
望车窗外渐行渐远的巴山、秦岭,乡情与朦胧的远山与我一起逶迤而行。
鲍,记不清是在哪一次回乡的返程前,我告诉你我想设一顿晚宴,回请故乡的朋友。因为每次归乡,朋友们都是一拨接一拨地排着队宴请我这位少小离家的乡人。2006年春节,是我离别故乡47年后回去过的第一个春节,这样的宴请队竟排了40余天!我无数次感慨:一介布衣的我,何以承受并回报来自故乡的浓浓深情?因此,我请你帮助我通知故乡的朋友一聚,由我做东。
好像就在那个快乐的晚宴上,我对你说:老家好像应该成立个乡友联谊会,你不仅只做文联秘书长,应再兼这个联谊会的秘书长。你“呵呵”地笑了,你的笑总是那样豪爽,那样旷达。笑过之后你说:我就做大姐的乡秘吧。日后,你凡发短信,便以“乡秘”自称。
回乡参加“感动十堰十大人物”颁奖时,你发来短信:“梅姐,欢迎‘荣誉市民’荣归故里,文联及朋友们在我这里排队请你吃饭……鲍乡秘。”
颁奖会后我回北京,你发来短信:“梅姐: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呀。心路近了,您又何尝与我们分开?祝大姐保重。鲍乡秘。”
中国作协在北京召开《大江北去》研讨会,近40位专家的激情发言竟使研讨会史无前例地出现了拖堂,12点、12点半主持人企图两次宣布散会都未成功,研讨会不得不延长到13点零5分。你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即给我发来短信:“梅姐,据说研讨会开到午间一点多,这种拖堂现象对学生不提倡,对专家学者要欢呼。《大江北去》浪滔滔呀!鲍乡秘。”
“鲍乡秘”!一个多么亲切、温暖、质感的名称!
然而后来,我从虹的电话里得知你的腿病并非乐观,说你在太和医院做了手术,又到武汉协和医院再作了扩大手术。那是一个夜晚,她走在去你哥哥家的路上,她说她坐在一节铁轨上给我打电话。我听到了她悄悄的抽泣声。我知道灾难降临时,它是在怎样同时撕裂着两个人的心!
接完虹的电话,我在书房的转椅上坐了很久,我没有开灯。我只觉着这把椅子在黑暗里往下沉陷,再沉陷。可怜的人类啊,为何来到世上都要遭此苦难?
三月底,你去武汉协和肿瘤医院化疗的路上,来短信告诉了我你的病情,你说人活着总要吃点苦,让我不要操心。又说吉人自有天相,相信你是达观之人,不会被疾病吓倒。
鲍,最让我心疼的是你在完成了两个化疗之后,在白细胞急速下降、你打了8针升白针之后,虹给我发来短信,问我何时回去,说我回去时,你完全能再为我当好乡秘。看完短信,我颓然坐在沙发里,很久没有动弹。啊,我的朋友,怎么现在还在想“乡秘”的事情?
鲍,我给你写这封长信时已进入了七月,北京的盛夏开始了。但今年北京雨水特别多,一连五六天都是阴天或小雨,时而还有中、大雨。推开窗户,清爽的风吹进来,竟然有秋凉的感觉。对于缺水干旱的北方,我渴望苍天赐予湿润,可我不知这种天象是否正常。汶川地震灾难的阴影依然笼罩于心:人心掠夺、糟蹋了大自然的一切,大自然反过来又如此残酷地报复着人类……
经历了巨大的灾难之后,我在想,人类真是很渺小、很脆弱、很是不堪一击,我们过去每一次对大自然的强暴,都是犯下了天谴之罪。我还想,我们每一个生命来到世间都是多么不易!怎样珍视这艰难不易的生命过程?怎样让我们历尽苦难之后不再轮回?这需要生命自性中怎样的大觉智慧……
写到这里,我听清楚了梵音中的一段咒语:“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咒语来自《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咒语是不能翻译的,但他能够引度我们的苦难。
让我们一起共勉吧,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