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岱岩心里为妹妹不平,雪鸢看在眼里,悄悄笑道:“公子,不如小婢前去,小惩一下那个薛氏?”
岱岩笑道:“这事不能叫妹妹知道了,也不可惊动陈星云,荣国府宅深人多,你也要小心。”
雪鸢挽一挽袖子,嘿嘿冷笑道:“等着瞧好吧,红菱已经说好了,她给我打接应,万无一失的。”
林岱岩皱着眉头道:“为什么不带上咱们雪山的人,倒带着北王府的人?红菱虽是个好姑娘,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的。”
雪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说:“公子有所不知,我没有去过荣国府,到里头两眼一抹黑,瞎闯乱撞的怕找不到正主儿。红菱姐姐去过两次,里头路径熟,我想让她带带路。可惜雪雁不会武功,不然和她一起去最好不过。”
岱岩知道雪鸢身手便捷,又嘱咐了几句,点头由她去了。
雪鸢和红菱从大观园翻墙进去,却见四下里黑黢黢,假山树木鬼影似的。迎面几个打着灯笼查夜的婆子说说笑笑走来,两人忙躲在山石后头。那婆子走到近前,问:“是谁在那里?”
两人正惊疑婆子如何看见的自己,见花阴下两个人站在,另有几个影子不远处伺候着。中有一个声音道:“我是彩屏,我们姑娘和妙仙姑赏月呢。”
那婆子抬头看看天,笑道:“可不是,今儿是二月十五,好圆的月亮。前年八月十五,史大姑娘和林姑娘在那个凹晶溪馆赏月联句,足足玩了大半夜。只是姑娘们身子金贵,这春寒料峭的,小心着凉。”
一个声音道:“多谢,你们别处去吧,这里没事。妙师父,诗词上头原是云黛钗三位姐姐是好的,再就是三姐姐勉强过得去,我和二姐姐是不能的。宝姐姐含蓄浑厚,云姐姐情致妩媚,最是林姐姐的灵秀清新,风流别致,当属第一。”
又一个声音道:“那一回她们两个联句,林姑娘真是好诗才,我还记得几句极佳的,现读给你听听,云姑娘说了一句寒塘渡鹤影,林姑娘对了一句冷月葬花魂。你细评评,是不是精巧?”
这个声音拍手笑道:“果然是别有心肠!寒塘渡鹤影已经又自然又生动,难为那一句冷月葬花魂,竟是把落花冷月写的成了一个有思想的有情致的,那一种悲戚缠绵,只有潇湘妃子模拟的出来。”
那个声音冷笑道:“这样的精灵人物,岂是这里羁留得住的?林姑娘椟中有玉,可惜这里的人眼内无珠。”
这个声音道:“仙姑何必动气,亏他们有眼无珠,林姐姐才能飞出这个牢笼。咱们已经超出红尘之外,管他们什么闲篇?”
雪鸢和红菱暗暗握了一下手,没想到龌龊的贾府里还有人是真心对待林姑娘。今天自己夜行人打扮,不尴不尬,却不方便叙旧,两人趁着黑暗悄悄溜进贾宝玉的院子。
只见这院子修得富丽堂皇,白石朱栏,房屋轩敞。书房还亮着灯,雪鸢悄悄溜到窗前,只听里头悄无声息,划开碧纱一看,只见一位公子手里捧着书,目光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旁边一个白白净净的丫头站在一边伺候,已经困得前仰后合的了。
离开书房,见正房黑糊糊已经熄灭了灯火,看来人已经睡下了。雪鸢正要拨开门闩进去,忽听有个年老的声音叹了一口气,道:“宝玉总不来我儿这里,我怕袭人爬到你头上,叫她伺候你几天。今儿那个狐媚子回了娘家,宝玉为什么还不来这里?”
一个声音道:“妈妈,他心里从来就没有女儿,袭人虽然狐媚,我看他也不甚理会,他的心在林丫头身上呢。”雪鸢猜出这个肯定是薛宝钗,刚刚那个老的定然是薛姨妈。
只听薛姨妈道:“都是咱们家连累了你,我儿受苦了。但愿平平安安生下一个麟儿,将来也是个依靠。那个袭人的妈我记得是冬天没的,怎么这时候她回娘家祭母?这里头好生蹊跷。”
薛宝钗哼哼哈哈没说什么,只推说困了,然后屋里就没有动静了。
雪鸢等到屋内传来鼾声,才轻手轻脚进去,做了一番手脚。然后向红菱一摆手,两个人就像两条鹤影,翩然而去。
两个人回了家,说一阵笑一阵,自以为给姑娘出了气,心里得意。雪鸢道:“你去伺候姑娘,我还要和少爷交差呢。”
只听背后有人冷笑道:“你们做的好事!我都看到了,今儿看你们跑到哪里?”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回头一看,原来是玉树临风的北国王爷陈星云。雪鸢笑道:“吓死人了,王爷这会子还不睡,在园子里赏月呢?”
陈星云哈哈笑道:“赏月倒不曾,却跟着你们看了一出好戏。你们两个小鬼头,胆子到不小,要是被巡夜的抓了,问你们一个夜闯民宅的罪过,到时候哭都找不到地方。”
雪鸢和红菱面面相觑,才知道一路上竟然有人跟踪,自己两个人竟没有发现。幸亏是自己人,不然不是连累了姑娘?红菱笑道:“多谢小王爷暗中保护,王爷的轻功果然一流,咱们都没有觉察。咱们对薛宝钗只是小惩一下,王爷不会告诉姑娘,惹姑娘烦心吧?”
陈星云道:“你家姑娘就是忒心地善良,看着害她的人逍遥法外,我也是心里不舒服。妹妹心细多感,我怎么会说给她让她心烦呢?”
薛宝钗和薛姨妈两个睡的死死的,第二天一早薛姨妈先梳洗好了,扶着同贵同喜到贾母那里说话。薛宝钗把夜里伺候宝玉的麝月叫来,问:“二爷昨儿几时安歇的?”
麝月笑道:“昨儿三更过后,二爷才往东屋去歇着了,今儿一早,就和茗烟出去了,说是到北静王那里有事。”
东屋是袭人的屋子,袭人不在家,薛宝钗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说到北静王,那次在碧云寺无意遇见,倒是个人物。不过自己罗敷有夫,这个高枝是攀不上的,哥哥被判了秋后问斩,自己也险些身陷囹圄,却是拜他所赐。看着金碧辉煌装饰一新的房子,想想整日面无表情的宝玉,抚摸着还未显形的肚子,宝钗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切到底是值还是不值。
她不是懦弱无能的贾迎春,素有青云之志,却也安分从时,懂得韬光养晦之道。现在薛家已败,母亲连门户都无法支撑,只得寄人篱下跟着自己度日。薛宝琴嫁到了梅家,也很不如意,不为公婆相公喜爱。薛蝌原还帮着妈妈,见京中产业尽被薛蟠败尽,竟携邢岫烟回了金陵,也只是守着个铺子,小本经营勉强糊口。
人有十年旺,神鬼不能挡。想是自家气数已尽,再无起死回生的机会了。那么贾家呢?薛家再亲,已经救不得了,这里才是自己的终身之所,现在元妃娘娘身有龙种,一旦诞下皇嗣,可就是母凭子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娘娘只有宝玉一个嫡亲的兄弟,荣华富贵是跑不了的。现在自己也有了喜,将来产下一个麟儿,不愁没有个好结果。
想到此处,也不梳洗,黄黄着脸儿歪在床上,只派人到老太太和太太那里告病。莺儿端过来燕窝粥,宝钗叫她放下,合着眼睛靠在榻上养神。
袭人从娘家回来,见薛宝钗病恹恹的,不管心里愿意不愿意,总要到跟前伺候的。笑着问道:“奶奶,喝了粥罢,一会儿就凉了。”
宝钗睁眼见她在跟前,莺儿却不知去向,道:“莺儿呢?小蹄子得个空儿就跑出去玩儿,改日看揭了她的皮!也罢,你端给我喝罢。”
袭人伺候人还是有一套的,小心翼翼扶宝钗坐起来,拿靠枕倚住了,摸一摸那粥碗不烫,方一手端起那个浅黄的玛瑙碗,一手拿玛瑙匙子舀了一匙子燕窝粥,轻轻送到薛宝钗唇边。
薛宝钗感叹贾家一器一物皆带着奢华,非自己家可以比得,连丫头也是乖巧伶俐,伺候人服服帖帖。只是这个袭人,越是伶俐越是可厌,明明不是她母亲忌日,她家去目的何在?听说她的哥哥也置起了一个家当,日子且是过得,原要赎回她,置办妆奁,到外头聘一个正头夫妻过生活,这丫头万般哭闹,死活不出去。正因为如此,薛宝钗更不敢掉以轻心。
喝罢粥,袭人又亲自伺候宝钗漱口歇息,莺儿见袭人在那里献殷勤,也乐得自在逍遥。
薛姨妈从贾母那里吃了饭回来,见女儿无精打采,袭人一边绣花,莺儿不见身影。因问:“我儿还是没精神?便如此,也要强撑着走动走动才好。莺儿又偷懒了?到底袭人姑娘有良心伺候你们奶奶。你家里一切都好?”
薛姨妈后半截话是对袭人说的,袭人忙笑着说:“托姨太太的福,都好。我哥嫂是小门小户,一直要孝敬姨太太,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一点子茶面子是嫂子亲手炒的,我喝着味儿还行,也干干净净的。姨太太改日对一碗尝尝?”
薛姨妈笑道:“这会子刚刚吃了饭,山珍海味也吃不下了。你伺候奶奶梳洗梳洗,园子里走走散散心罢。”
原来袭人和宝玉好了这些年,终没有一孕,眼见薛宝钗进门,不过和宝玉共房不过三夕五夜的,竟然得中,心里越发没底。原本作了屋里人,就在奶奶跟前虚声下气,自己再不会生养,不是比赵姨娘还不如?这一次回家去,原是她哥哥带她在普救寺求得一包好仙药,说是喝了它,就可以有孕了。袭人虔虔诚诚,烧香磕头,一心想得到一个孩子,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薛宝钗洗了脸,袭人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挑出一撮,倒在薛宝钗掌上,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 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宝钗一边匀了脸,一边笑道:“是不是宝玉替你们做的?”
袭人笑道:“奶奶说的都是陈年旧事了,如今二爷有了奶奶这样端庄沉稳的人,何尝像小时候一样无法无天过?这是二爷以前做的,奶奶且暂时用着,等用完了,袭人给奶奶做。”
薛宝钗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 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袭人笑道:“二爷嫌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 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 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宝钗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 且又甜香满颊。
花袭人也是没事找事,自己晦气。原想在奶奶跟前伏小献殷勤的,谁知道雪鸢下药时因见那个盛胭脂的白玉盒子最精致,当作是薛宝钗的东西,将那药下在里头。谁想这几天袭人一直睡在正房外的床上伺候薛宝钗,脂粉头油都在一个妆台上放着。若是花袭人自己用了,定疑心是薛宝钗害她,而今儿她却拿给宝钗使用,却反让薛宝钗对她起了疑心。
薛宝钗扶着袭人来到园子里,李纨也挪了出来,除了拢翠庵和芦雪庵一带,别处竟然空空荡荡无人居住,正感叹之间,忽然一个五彩斑斓的雉鸡从身边的荒草丛中飞起,咯咯咯地叫着,吓了两人一大跳。薛宝钗稳稳神,问道:“这是哪里?”
袭人四下里看了半天,笑道:“这不是滴翠亭吗?走过了前边的那几棵杏花树,那边一片竹林就是潇湘馆了。那杏花开的十分艳丽,奶奶去不去瞧一瞧?”
宝钗见杏花开的可爱,喜滋滋走了过去,树上云霞似的,树下也是锦重重一片落花。袭人奉承道:“奶奶站在这花下面,都分不出哪儿是花,哪儿是奶奶了。赶明儿叫四姑娘画下来,比琴姑娘的雪**更好看。”
薛宝钗觉得脸上发痒,忙叫袭人看看,袭人见她脸上尽是小红疙瘩,迟疑地说:“奶奶,怕不是杏花癣吧?”
薛宝钗皱眉骂道:“胡说,杏花癣有这么痒?钻心一样叫人忍不住。快扶我回去。”
只见那边潇湘馆里出来两个人,袭人见是紫鹃和春纤,忙叫住她们,薛宝钗问:“你们俩来这里做什么?”
紫鹃笑道:“二奶奶,我和春纤并不是特特来这里的,今儿老太太打发我们给四姑娘送几样精致小菜。一时路过潇湘馆,就来这边看看。那石几朱栏上全是尘土鸟粪,太荒凉了。”
薛宝钗道:“老太太可安好?我今儿身体不适,没能给老太太请安。”自从林黛玉离开了贾府,紫鹃春纤这些原先就在贾母处的人又回了原处。
紫鹃笑道:“老太太精神倒不错,姨太太和喜鸾姑娘陪着吃的饭。二奶奶的脸怎么了?都是小红疙瘩。”薛宝钗脸痒得难受,摆手叫紫鹃春纤二人走了,自己抓耳挠腮回了自己的院子。
莺儿麝月两个人正玩猜子儿,见宝钗和袭人进来,忙站起来伺候。莺儿大惊小怪叫道:“姑娘的脸怎么了?”
薛宝钗的脸已经抓出了血道子,麝月也吓了一跳,问道:“奶奶别再抓了,派人请个太医是正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