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如霜一踏进养心殿的大门，从容的心跳不知怎么，突然不规则地蹦了几下，身不由已便有些紧张，她暗暗深吸一口长气，稳着心神，随在林大人身后，踏进门坎。
当面对那双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时，她微微垂下眼帘，心知，自己整张脸上，眼睛永远是无法掩藏的漏洞。
“长寿丹就是你进献给朕的么？”苍老的声音，雄浑而冷峻。
冷如霜低声应了一声，直直地站立着，虽然听到林大人的提醒，却故作未听到，她不习惯对人下跪。
“大胆，见了朕缘何不跪？”墨天楚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嗓子，尊严，是他一生中最在乎的东西。
“对不起，皇上，小民膝上长了两个毒瘤，一跪就可能会破，便会痪及小民的性命”冷如霜来时就想好了理由，自然回答得很圆全。
“哼，即使立即死在这殿中，也必得跪下”墨天楚何时在意过别人的感受，他心中想的只是自己不容侵犯的尊严。
“即如此，小民跪下也无妨，只是小民一死，只怕….那长寿丹就会从此灭绝”墨天楚的霸虐，自然也在冷如霜的意料之中，回答时，依然是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
“你…..竟敢要胁朕？”墨天楚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小民岂敢？”冷如霜一边沉声回答，一边做势慢慢屈下双膝。
眼看她就要跪在地上，墨天楚突然一抬手，低喝了一声“好了….，你如果真的死在这里，朕还怕脏了这神圣的殿堂呢”
冷如霜暗自一笑，缓缓站直身子，心说，这老皇上倒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啊。
“你这丸药挺合朕的心意，说吧，想要什么赏赐？”墨天楚对冷如霜没能下跪，依然耿耿与怀，声音仍透出冷硬和生涩。
“小民什么也不要，只求皇上永远健康长寿”
冷如霜这句谦恭的言语，显然打动了墨天楚，脸上不悦的线条渐渐变软，声音也平和了许多“即如此，朕先赐你黄金千两，以备配制丸药时，买药材用，另外….，朕问你，如果心中憋闷，痰结于胸，可否有良药舒缓？”
冷如霜心念一转，便有了主意，小心地开口而言“皇上，这一般都是心病所治，倒是有药可以暂时舒缓，不过…要想除根，必得彻底消除心病方可”
墨天楚眼神闪了一下，沉吟着没有吱声，冷如霜情知自己必定说中了他的心事。
当下，并不多言，只是垂首静静地站立。
停了良久，她才听到墨天楚一声轻得令人很难觉察的叹息，随之，听他慢慢说道“你明日先拿些药来吧…这心病若能消除，还用你来提醒？”
冷如霜只简单应承了一声，没再多说一个字，对付这心机深沉的老皇上，只能智取，绝不能鲁莽行事。
退出大殿，林大人擦去头上的冷汗，瞪着她，神情很是后怕“你可真是命大，从未有人见了皇上不下跪的，你可算是天下第一民了”
冷如霜故做无奈地一笑“那不是没办法嘛，大人想必也不舍得小民就此一命咆呼吧？”
“那是自然….皇上也不舍得呢”
从宫中回到店里，她立即吩咐伙计按照自己的要求配药，“取真净银五钱，明矾一钱，同研。用烫斗盛火，瓦器盛药，熔化，急刮搓成丸药”。
这是她上学时，义务帮助的一个老奶奶，经常服用的一个偏方，她常常帮着买药，熬药，所以记得很牢，尽管她不知道是否完全对墨天楚的症状，却知道，两人同样都是因为有心病，也就暂且瞎试一下，反正也吃不出什么事来。
当晚，连夜制出几十粒。
第二天一早，她便带上送到宫中，林大人又是忙不迭地亲自陪她去见皇上。
一眼晃见，皇上的脸色不怎么好，心知，他必定心情很糟。
一边呈上药，一边沉声交代“皇上，这药，每日服一钱，以好茶加入少许姜汁，服之。若心上隐隐有声，结胸自散，不动脏腑，不伤真气。明矾化痰，银破积结”
墨天楚把玩着药瓶，紧紧盯着冷如霜低垂的头，半天，才沉声命令“林爱卿，你先退下”
太医监林大人答应一声，恭身而退，冷如霜心一凛，不知这老皇上搞什么鬼把戏。
耳听得林大人退出大殿良久，也不听老皇上发话，心里更毛，难道他看出了什么破绽？
“抬起头”她终于等到墨天楚开口，没想到，却是这样的命令。
她被动的仰起脸，却有意垂着眼睫，不与他对视。她希望自己长长的眼睫，能遮挡那清澈年轻的眼光。
“说…..，你到底….是何人？如此处心积虑，有什么目的？”
冷如霜心嗵的一声，漏跳了一拍，听墨天楚阴沉的语气，知道自己只要一个回答不当，立时便小命玩完，前功尽弃。
她挑起眼睫，审视着墨天楚冰冷锐利的神色，很谨慎地反问“皇上为何这样问小民？小民不懂？”
“不懂？哼，朕派了大批内卫营的探子，去查你的底细，结果….令朕真是…..,又惊又怒，惊的是，举国上下，一直在四处搜捕你的行踪，你却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怒的是，你一介死囚犯，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冒着性命之忧，深入墨都，复而深入皇宫，你到底有何居心？哼，你就是…..迷得我两个皇儿神昏颠倒的冷如霜吧？”
墨天楚冰冷的慢诉，只听到冷如霜如五雷轰顶，一下目瞪口呆，她没想到，这老家伙竟厉害至此？瞪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心中策划的计谋全盘被打乱。
“还不承认？想让朕召侍卫进来么？”
冷如霜慢慢稳下心神，轻轻揭去面具，登时，露出自己素雅清丽的颜容。
墨天楚直勾勾地盯着她清丽的容颜，只觉虽不是倾国倾城之颜，但那清丽中自有一股脱尘出俗的气质，不觉缓缓收回视线，对两个儿子的轻视登时变淡。
他虽然一生绝情，但自来在女人堆里翻滚，很明白，虚有一副漂亮皮襄的女人，往往只会抓住男人一瞬的注目，而有不凡气质和灵智的女人，往往抓住的却是一颗不变的男儿心。
轻视之心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深重的戒备。
“既然连真面目都已露出，还不说出你的叵测居心么？”
冷如霜眼睫轻闪，眸中波光柔动，轻启朱唇“是，我就是冷如霜，你以为我会有何居心呢？以你深重的猜疑之心，我说什么你会相信呢？我若实话实说，全是因了挚爱你的皇子墨文烈，才会飞娥扑火，你会怎么想？为你献丹送药，就是为见你一面，你又会怎么想？”
墨天楚绷着脸，一言不发，任冷如霜温润的语音在大殿飘荡，暗自感叹，这个女子，确实不凡，即使在这样一种险境，也依然从容自如，犹如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常人。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药瓶，一丝淡淡的欣赏，不期然地浮上心头，竟挡都挡不住。
“你想见我一面？有何目的？”他沉声追问。
冷如霜微微一笑，淡然回答“很简单，即是为了文烈，也是为了皇上您，我猜测，皇上再怎么高高在上，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正常人，只要是正常人，就会为自己的孩子伤心劳神。
昨天，皇上的话，果然证实了小民的猜想，只是皇上，是否知道，长期愁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么？心病会引起很多病症的….特别象皇上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后果不堪想象，所以，我特意研制了那些强身健体，排毒理气的丹药，前来献上….”
“哼，明知对你的搜捕及赐给文极做囚奴，都是朕下的旨意，你还会如此好心？”
“皇上那么英明，一定会让太医检验药丸的，小民是真心还是歹意，想必早已心知肚明，再怎么说…..，您总是小民孩子的…..亲爷爷”
冷如霜一不做二不休，横下心，直言不讳，反正听王五说，他早认定自己是无穹的亲娘。
她的直白，令墨天楚一时语塞，这女子的胆量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沉吟地盯着那张依然从容自如的容颜，不觉有些失神，她那句“爷爷”，让他无波无情的心湖，莫名泛起一丝暖意。
“皇上，能请教一件事么？如果一个男人被自己的妻子背叛，那个男人知道以后，会有什么举动呢？”
墨天楚眼里浮起一团迷雾，猜不透她问这个是什么意思，眼看她认真地望着自己，身不由已便开口回答“哼，自然杀了奸夫**”
“若….他们还生下了孩子呢？”
“哼，当然，连孽种一起杀掉”
“若….奸夫是自己的亲兄长，孩子是自己的亲侄儿呢？”
“你…..”墨天楚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哗然而变，这时，心中已隐约明白，她言中的含义。
“难道….你……是说无痕？”
“小民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想自己挚爱的人疯狂，更不想听到那些惨闻”冷如霜回答得异常平静。
墨天楚被冷如霜的猜测震骇得大脑一片空白，但只是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冷静，脑中转着无痕跟文极两人的脸庞，越想，越为惊骇。
“文极怎么能做这么糊涂的事啊？”他一下苍老了许多，这些日子，他情感的天平，已倾向于墨文极，现在，又全被冷如霜的话给震碎了。
“对太子的目的，小民大约能猜出一二，他这是在为自己争皇位做最后的打算，即使他自己做不了皇上，也要让自己的孩子最终登上皇位，他先使计令储王妃不孕，再让储君庶妃生下自己的孩子，按他的计算，不论怎样，自己都是最后的胜利者，只是千算万算，他没算计到小民，文烈将小民深藏民宅，他根本无从知晓….这也就是所谓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
“罢了…..，罢了…..，择日朕就退位，无痕一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朕知，再不许落入第三人耳内，但凡有一丝风声传出，朕立即让你人头落地，你——去吧，离开墨都，离开墨菊，永远不许踏入半步”
“皇上….是怕小民告诉文烈么？小民就是怕他知道，才冒着生命危险晋见皇上，难道…，皇上还体会不到小民的苦心？此生，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亲手照顾穹儿，能亲眼看着穹儿长大，皇上，真的忍心让你最疼爱的皇孙，与娘亲一生分离么？”
“朕不杀你，已是看了皇孙的面子，你还敢得寸进尺？退下吧，朕累了….”墨天楚阴沉着脸，丝毫无视她的伤感。
冷如霜只气得差点破口大骂，但怒火在胸口转了几转，还是压了下去，小不忍则乱大谋，虽无法预测今后，却也不能不留一丝余地。
她勉强稳住语气，冷冷开口”想必皇上是想杀小民灭口吧？不过，小民有必要提醒皇上一句，此事可不象皇上说的，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两个最重要的人，不要忘了，至少墨无痕的亲生爹娘，对此事，也一样知道的一清二楚”
话音一落，看到老皇上好容易恢复的脸色，又一片煞白，只觉心中一阵爽快，沉声道一句“小民遵旨，回去变卖了店面，即刻离去”
然后，不等老皇上反映，迅速退出了大殿。
回去的路上，冷如霜心情一片黯然，墨文烈的困境已然消除，而自己呢？却再也不能与他们父子相聚，想着他们父子一样俊美的脸宠，只觉心中异常凄苦。
一回到店面，就交代手下变卖店面之事，面对众人疑问的目光，她烦闷的插上门栓，一句解释的话也懒得说。
因为不计较价格，不到晚上，店面便出了手，说好第二天一早交接。
冷如霜只盼着晚上，墨文烈会来，好歹两人再见上一面，墨文烈已好几天没有露面，她想着，他应该来了。
天刚落黑，天空便飘起了蒙蒙细雨，冷如霜站在空荡荡的门口，失神地望着冷寂的街道，有些担心，这样的天气，只怕他不会来吧？
想到明日这一走，有可能再也无缘相见，她浑身登时软得没了一分气力，离了他们父子，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她吩咐下人给自己拿了一把伞，缓步走进雨雾，一直走向储王府。
她要去找自己的孩子，去找自己心爱的男人，哪怕只是做最后的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