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战鼓震天。
百万大军兵临城下，战争，终究还是来了。
迎着冬日的寒风，一袭素色棉裙猎猎作响，披散的长发翩然飞扬。望着骑在黑色战马上的那瘦削的身体，白夜发现那双漆黑的眼睛早已不知在何时退去了所有的无知和茫然，转而换上了他曾经熟悉万分的深不可测。
迎着寒风尚涟忍不住微眯起眼睛。在她眼前是骑着马横在她面前的白夜。尚涟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白夜嘴角的那两个深深的酒窝已经不再出现了。
“保重。”没有千言万语，没有语重情深，寒冷的天空下只有两个简短的字从尚涟那苍白的唇瓣中飘出，随着出口的白雾，凝结成冰。
扯了扯缰绳，尚涟在白夜绝望的表情中慢慢绕过了他。
哒哒的马蹄在石板路上一声比一声响亮，停在白夜眼里则是一次比一次心惊。终究，白夜还是无法像尚涟这般决绝，掉转马头，白夜三两步赶了上去，“你……是从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执着。
没想到白夜赶上来只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尚涟微微一愣，随意缓缓绽放出了一朵笑容，“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你都说了只是记忆，往事如风，对我的决定不会有任何影响。白夜，没有人能强迫我做下任何决定，也不会有人能改变我做的决定。”
“可是涟，我……”
白夜急急的超前一步，欲做解释。可是尚涟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你有你的责任和承诺。当初你不后悔自己的选择，那么现在就没有悔恨的必要。所有，也没有所谓的原谅不原谅。各司其职而已。”
尚涟一席话让白夜瞬间僵硬了身躯，没想到自己心中所想对方竟是一清二楚。白夜苦涩的闭起眼睛，不再言语。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太过天真了，尚涟是怎样的七窍玲珑心又怎么会猜不到这其中的隐秘。当初他选择了月无玡而舍弃了“轮回”的时候，他就应该猜到了这样的结局不是吗？最无情是他，现在又怎么来要求别人多情。
各司其职，各为其主。原来他们所站的位置如此之远，连朋友也不是……
最后瞥了一眼这站酷似1号的脸，尚涟抖了抖缰绳头也不回地渐渐远去。
她是在什么时候记起所有的呢？是在那个菊花满地的山坡上？还是在楼千雪挑衅之时，也或许更早，当她从黑暗中清醒过来的那一刻？
其实，她不是忘了，只是迷茫。记忆还在，只是这记忆前面好像加了一层厚厚的雾面玻璃。
楼千娥说尚涟会忘了所有哦记忆，不过她显然算错了。轮回没有解除尚涟身上的毒倒是却还给了她部分记忆。
其实直到现在尚涟也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否完全清晰，因为那完整的记忆是究竟是怎么样的，但是正如她所说，这又有何关系？从一开始她就是随心而为，不管记忆残不残缺结局依旧不会改变。
至少，她现在记得月无玡，那神秘而寂寞的男子；记得白夜，和他嘴角总是镶着的深深的酒窝；记得轩辕楼，温文如风中霸气凌人；记得顾长天，还有柴房里那刻骨铭心的三日。
已经是十二月的天气，整个腾龙大陆最冷的一个时节，天上有细小的白色的絮状物不断飘落，站在脸上迅速融化成了一点点冰凉的液体。
这一次，白夜没有再赶上来阻止尚涟，或许，他已经认清事实，自己什么也无法改变，也或许，在情与义中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
高高的护城楼上，白夜和玥韩并肩而战，雪不知从什么时候变成了鹅毛般大小，天上纷纷扰扰的白色，迷蒙了眼前的视线。
这个天气不是个适合打仗的天气，然而，兵临城下，不得不发。
“国师……”看着城楼下那个骑着马独自朝城门迈进的瘦削的仿若风一吹就会倒下的素衣女子玥韩突然有些不忍。
这是一个战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一切。虽然，有传言说轩辕国的将领是想活捉尚涟，可是，传言终究只是传言。在玥韩看来，这和送死有什么差别？
“集中警惕，好好保护她，决不能出一点差错。”白夜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尚涟身上移动分毫，紧握成拳的手传来阵阵钝痛眼毫不可知，直到有什么湿湿的粘稠的液体从指缝中溢出，白夜这才像察觉到了异样，打开掌心看到上面在寒风中迅速冷却的艳红，愣愣发神。
白夜的失常一旁的玥韩通通看在眼里，他虽然不知道那个女子有何魅力能让二殿下和国师为之神魂颠倒，但是他知道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想到这里，玥韩看着白夜的眼神不禁染上了同情。
“国师，去拦下她吧，即使是绑也把她绑回去，不要给自己留下后悔的机会。”
闻言，白夜惨然的扯了扯嘴角，“我早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城门已经打开，骑着一匹雪白的战马，尚涟缓缓的迈出了城门。
门“碰”地一声紧闭，不知是不是这声响太过沉重，尚涟拉着缰绳的右手不自禁的紧了紧，不过随即她便用力的抖了抖缰绳骑着马不疾不徐的超前面的百万大军走去。漆黑的眼睛里除了淡定再没有一丝一毫其它的情绪，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一个幻觉。
在漫天的鹅毛大雪之中，轩辕国士兵屏息静气地看着那个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女人，一双在大雪中越加显得幽黑的眸子从容淡定，仿佛她的眼前那只是一片空地根本不存在什么百万大军，她就那样坚定不移地朝他们走来，一步又一步。猎猎寒风中，一头未束的长发四散飘扬，一时间迷蒙了所有士兵的眼睛。
*
轩辕国与月痕国的的战争在僵持了半个月之久后终于迎来了这一次的对决。然后本该出现在战前的顾长天此时却意外的坐在主营帐内，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从前几天听说月痕国军队中出现的尚涟是个假的之后，顾长天突然像是失去了人生所有的目标。他突然不知道他带着大军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是为了打仗，就是为了用士兵的鲜血来换取一场惨烈的胜利？他现在依旧记得在帝都的那个营帐中尚涟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士兵都是有亲人的，都有割舍不下，而如今，却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即将面临生死对决。
云儿走了，尚涟也走了，所有刻骨铭心的执念突然烟消云散。然后突然发现，原来心也没了，心没了还能做什么呢？
这一战，顾长天将全权交给周禾他依旧有万全的把握。120万大军对80万，这一仗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悬念。战场上有他没她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其实顾长天是怕，他怕在战场中见到那个传言中的尚涟，他怕到时他会忍不住崩溃。
大雪纷飞中周禾满眼震惊的看着正前方朝他走来的身影。那个坚定而淡然的眼神，那瘦削却挺直的身躯，如若不是她长发披散，女衫罗裙，那一瞬间，周禾几乎真的要将他当成是尚涟，那个神秘睿智的少年。
“你是何人？”见尚涟已经走到了军队近前，一旁的将领立刻出声喝道，同时握紧了手上的长剑，尚涟身上的气势同样让他觉得熟悉而诡异。
“尚——涟——”粗糙而低沉的声音在剑拔弩张的战场中清晰的回荡着，停下身下的战马，尚涟静静的看着在她面前的百万大军，秋水城一战死伤惨重，活下来的没有几个，而这百万大军又有多少个人还记得她？
听到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前排有几个士兵浑身一震。尚涟淡淡的瞥了一眼他们，却正好看到他们脸上震惊一闪而过，瞬间被愤怒取代。
只一瞬，尚涟便清楚了他们的想法。她知道，在他们眼里，现在的自己只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叛徒。
“尚……”周禾顿了顿，眼底是闪过一抹厉色：“不对，你不是尚涟。”同尚涟军中相处了半年之久，他不可能连他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尽管这人装的如此之像，可她是一个女人！难道月痕国想退兵来女人也用上了？周禾的眼底闪过一丝怀疑和鄙夷。
“是不是尚涟你叫顾长天出来就知道了。”视线来回逡巡了好几遍都没有看到她要找的人，尚涟心中燃起一份不详的预感。
“想见顾将军？哼！凭你也配？你到底想耍什么诡计！”不待周禾出声旁边一个将领便率先吼了出来，尚涟认得他，他就是曾经黄觉手下的一名副将。
再次收回寻找的目光，尚涟看着周禾；“他没来？”
口中的“他”再明显过不，除了顾长天还会有谁。
周禾看着前方有些眼熟的女子，久久无语，虽然心中极力否定，但是这个女子给他的感觉太过熟悉，熟悉到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嘴角慢慢浮起的苦笑。
沉默，有时候就只一个回答。
尚涟苦涩的闭上了眼睛。当初跳崖之时面具已经遗失，不然她不会让自己以柳浮云的身份出现，她并不奢望顾长天能将她看的多重，也不认为就凭自己就能让两军停战。然而，现在顾长天并没有出现，也就是说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筹码。
这一局，还没开始她就已经败了。
*
营帐突然扬起的一道嘶鸣的马声惊醒了颓丧中的顾长天。帐帷一掀，一个满脸焦急的人奔了进来。
“大军呢？”
“轩辕楼……”顾长天惊讶出声，他不是应该在帝都吗？
“我问你大军呢？那百万大军呢？”此时的轩辕楼像一只凶猛的困兽，焦急而慌乱。
“战场……”
哪知顾长天话还未尽，轩辕楼已经三两步奔了过来，一个凌厉的拳头便顾长天挥去，“彭”的一声将顾长天从椅子飞出撞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你该死！”轩辕楼在一听到月痕国军队中出现了一个叫尚涟的女子时就知道事有蹊跷，只是没想到，他还是晚来了一步。
“轩辕楼你在干什么！”回过神来的顾长天连忙伸手挡住轩辕楼再次打来的拳头。
“要是浮云出了什么事，顾长天，我会第一个杀了你。”顾长天的反抗让轩辕楼瞬间回过了神，狠狠丢下一句便朝外跑去。
浮云？“轩辕楼，这是怎么回事？”觉得是有蹊跷的顾长天连忙从地上一跃而起，急迫的追上早已奔出营帐的男子。
“说！你究竟有何目的？”见前面的女子突然一句话也不说，脸上布满绝望但是却又扯出一抹诡异的微笑，周禾身边的将领皱着眉厉声喝道。
“如果我说我就是那个曾经和你称兄道弟的尚涟你信吗？”这句话尚涟是对周禾说的，如果这战场上有一个人相信她那么她就还有希望，即使不能退兵，但至少可以拖延时间，只要月无玡和北辰联姻成功，月痕国的皇帝又敢拿他怎么样？
说到底，月痕国的皇帝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这么急的削减月无玡的势力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活子”她亦曾听说过，如果她猜的没错的话，月无玡之所以会和北辰联姻也是为了她身上的那毒吧。可是如果月无玡真的联姻成功，那么，对于现在的皇帝来说他那个从未喜爱过的儿子月无玡就是一个威胁。
即使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那么就由她解决。尚涟犀利的盯着周禾。相信她一次……最后一次……
那一刻，在大雪纷飞几乎看不清前方的时候，周禾却突然看懂了前方那双眸子里的意欲。
可是，他真的该信吗？
雪不断下着，落在尚涟的头上积了一层，雪白的战马，雪白的衣裙，苍白的几近透明的脸庞。城楼上的白夜看着那几乎和雪融为一体的女子，心没由来的一阵撕扯般的疼痛。
城楼上数百弓箭手表情肃穆，被冻得通红的手中形如满月的弓箭微微颤抖着，箭在弦上，只等一发。
“什么！你说什么？”顾长天震惊的看着身旁策马疾奔的轩辕楼，脸上露出一种悔恨和惊恐相互扭曲的表情。
尚涟就是云儿，云儿亦是尚涟。
那么……那个女子会是云儿吗？会是那个他心心念念，总是出现在午夜梦回的云儿吗？会是轻轻淡淡的笑，机敏睿智的云儿么？会是么？
这个消息对顾长天来说如同晴天霹雳，他怎么可以让她的云儿面对百万大军。那可是百万大军哪！
突然想起秋水城一战后班师回朝的那日，那个与他遥遥相望，满身浴血的少年。那张被血染红的面具，那身被血浸湿的白衣。
那是云儿，那是他的云儿啊！
极致的恐惧像是奔腾的洪水般瞬间夺取了顾长天所有的思绪。脑海中茫然一片，他唯有使劲的抽着马鞭，一下又一下，快点，在快点！
云儿等我！求求你……等我……
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独自面对百万大军，一直注视着战场前那道瘦削的身躯，刺目的酸痛涌上的白夜的眼睛。为了承诺，他已经舍弃了所有。
涟，现在的我还有什么能为你舍弃的呢？
唯有这条命吧……
“玥韩……”城楼上，在猎猎寒风中响起了道轻浅的声音。
“国师，有何吩咐？”
“你是个很好的将领，带兵无数。现在我能完全相信你吗？”
转过头，白夜目光犀利的看向玥韩。
大雪中，玥韩同样犀利地看着着白夜，然后郑重的点了下头。
男人之间的承诺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低下头的瞬间，玥韩的眼中闪烁出些许欣慰。
“我要去保护她……”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伴着寒风吹进了玥韩的是耳朵里。
保护她，不是为了月无玡或者是其他的任何人，只为了他自己。保护她，即使舍弃这条命。
如果……失败了，至少，我可以和他死在一起。
最后看了一眼城楼下的人儿，白夜急切的想要转身朝楼下奔去。
“咻——”
破空之音，毫无预警！
世界，仿佛突然没了声音，时间，好像瞬间冻结不前。
白夜的眼里看不到身边的震惊的玥韩，看不到不远处那个手握弓一脸惊恐的士兵，他只看到了余光中一只黑的的发亮箭羽，黝黑的颜色在大雪凝固的半空中是刺眼的醒目。
“不——”
不——
不——
惊恐声音震破天际。
时间继续，大雪纷飞。
战争，一触即发。
“铮”的一声，紧绷着心弦的士兵只觉的心中好像有什么断了。
“杀——”不只是谁高喊了一句。
按住弩箭的手松了。
弩箭中的箭支破空而出。
所有的事情都只发生在一瞬。
“不——不——”所有的语言化成了这么一句。脚尖一踏，白夜已经离开了城墙，雪白的衣袍在疾风中像一只腾空大鸟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在白夜眼前，没有那密密麻麻从轩辕军队中破空而出的箭支，也没有从他身后擦肩而过的羽箭，只有眼前的那个人，快一点，再快一点……
白夜凄厉的悲鸣震痛了尚涟的耳膜。
她想回头看看，可是——她回不了头。
腹部传来皮肉撕裂的声音。
不痛，真的不痛，甚至连一点感觉也没有。或许是因为天太冷了，早已失去了所有感知的能力，也或许是心已死了，不知痛为何物。
“不——”
有什么液体从白夜的眼角滑落，视线瞬间变成了红色。
那是泪，血泪。
寒风，好像瞬间狂傲了好几倍，咆哮着刮向尚涟。强弩刺穿了身体可是依旧势不可挡。
疑惑中，尚涟看到自己的身体离开了马鞍，朝上飞去……微微转过头，尚涟看到了白夜惊恐的脸，嘴一张一合，在忽而刮强的寒风中听不真切。
“嗤、嗤、嗤……”好像又有什么穿透了身体，肩上，腿上，身上。
依旧不痛，只是突然好累，身体好累，累的她好像就在这飞翔的感觉中闭上眼睛。
“云儿——”
就在尚涟正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
然后，她静静的笑了，终于，她还是等到了。
血，顺着嘴角溢出，粘在纷落的雪花上，把白色染成了艳红。然后再化成红色的雪水朝下低落。
“云儿——”
这是凄厉绝望的悲鸣。
身体被什么人接住了，是他，那张熟悉的脸。
1号……
抱住他，一号突然笑了，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1号说，“涟，我接住你了，这一次我再不放开了，即使死我们也要在一起。”
即使死我们也要在一起。
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眼前突然一暗，一张绝望的脸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顾长天，终究还是等到你了。
所以——这一局我没有输是么？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尚涟伸出手拉住了眼前人的衣袖。
“你……说过……”张了张嘴，细弱蚊蝇。
“云儿你想说什么？”伸手握住拉着自己衣袖的冰凉小手，顾长天将耳朵凑近了尚涟的嘴唇，眼角的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了尚涟的脸上，绽开成一朵小花。
“你说出……出兵……只……是为……了……要我……现……现在……我来了……你可以……退……退兵……了……退兵……”
顾长天的手瞬间僵硬，缓慢的，他抬起头看向尚涟，眼神痛苦难当：“你……没有别的想对我什么想说的。”
尚涟愣愣的盯着顾长天好一会儿，寒风呼啸，白雪飘飘，然后，在顾长天期盼的眼神中尚涟慢慢地，慢慢的瞌上了眼睛……
好累，真的好累，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思考。
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她好像看到在那纷飞的大雪深处，一个隐隐绰绰的红色身影。
雪花飘散，转瞬迷蒙，一瞬间又不真切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