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六日,未见凌帝传召,各州来客无事。
申时宫心亭,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摆一棋盘,棋盘旁是一壶翠玉琼莲酒,两人右手边各一盒棋子,左手边各一玉杯,内有少量琼莲。
看着面前素手中的棋子落下,夜满楼低低笑了一声,落下最后一颗棋子。
“瑾王今日状态不佳。”
“确实。”听禹承认,单手撑住了额头,“许是昨日没有休息好吧。”
夜满楼笑看着听禹,“既然这样,这盘棋就到此为止。”
一子一子的收好他所有的白棋,放回盘中,棋盘之上所剩的黑棋子空落落的成了摆设。
夜满楼但笑不语,单手托腮看着棋盘上黑子组成的图案,指尖敲得桌面哒哒作响。
亭外偶尔会有梅花清香北风吹来,帝都的风不似别处彻骨,就算已经入冬,帝都的风依然是和煦的。
听禹静静的等着他的下话,偶尔会拈来一撮垂落的发丝把弄,偶尔微风吹来一片梅花花瓣,她也会信手拈来放在鼻尖,浅浅的嗅着它的味道。
“也就只有瑾王才会走这步棋吧。”夜满楼沉吟道。
“还有陛下。”
夜满楼神情一滞,袖中的手掌微微一紧,但他还是笑着问道:“难道瑾王是在劝说青州退兵吗?”
“不是世子的兵,本王何必要劝。”听禹不急不慢的道,“但愿世子不要掺合进来才是。”
“瑾王怎会有信心,本世子不会参与?”夜满楼向前稍一倾身,瞳眸紧锁对面的人,仿佛下一眨眼就能将她看穿一个洞。
“毕竟所来的青军是长世子的兵马,不是吗?”
夜满楼低头不置可否的笑笑,算是默认。许久,他才抬头看着听禹,一字一顿道:“如果,我非要来掺一脚呢?”
“那倒也无妨。”听禹不以为意的看着亭外,“世子尽可一试。”
夜满楼唇角微扬不再答话。
“帝都曾有位文相出过一道上联,”听禹淡淡的看向亭外露出的月色,“日明月明,皇国一统。”
“日明月明,皇甫一统?”夜满楼哂笑重复道。
听禹嗯声应道。
“那岂不成了君乐臣乐,永庚万年?”夜满楼似笑非笑、似讥非讥的看着不远处坐落着的天舜宫,“那位文相,似乎很看好这个皇国。”
“难道世子不看好吗?”听禹问道。
“看好,当然看好。有谁的治世之能能如陛下这般,肆意搜刮、大肆剥削?”
“难不成这诺大的皇国就没有世子看上眼的地方吗?”
夜满楼摇了摇头,“皇国,青州也好、帝都也罢,哪一个不是肮脏不堪的。”
“世子把这些话全数说给本王,不怕本王去陛下那里参上一本?”
“陛下如果真有什么动作,长兄必然会有动作,不论谁输谁赢,我都可以全身而退。”
闻言,听禹不免失望:“看来本王的计划要落空了。”
夜满楼毫不在意的笑笑,视线落到听禹故作失望却毫无失望的侧脸上,她长睫微垂,挡住月色下漆黑的眼眸,落下一圈淡淡的阴影,唇角微微扬起,不显轻浮不显严肃。
大致打量够了,夜满楼抚平了衣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片坠落在袖上的花瓣,握住袖口,指尖一动,花瓣便落向棋盘某一空位。
“这花瓣,就在这了。”夜满楼缓缓道。
听禹看了一眼梅花瓣,淡淡一笑。
她不若夜满楼那般笑容,她二人似是都生在一个极端,一个如雪般洁,一个如血般艳。
“瑾王,你……”夜满楼欲言又止,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
没了声音,听禹也不追问,抬手一颗一颗收回自己的棋子。
两人之间,只余一声接着一声玉子碰撞清脆的响声。
“天色已晚,今日与世子一叙就到此为止,本王先行回宫,就等待世子的好消息了。”听禹起身一揖,“本王就不打扰世子静养了。”
“恕千离不送。”夜满楼起身一拜。
他孤身孑立,看着眼前的身影融入满园梅花,渐渐地消失在庭院。
寂静,一切又归于寂静。风声、树声、落花声,唯独她离去无声。
他抚了抚皱了的衣襟,理顺风中飞起的几缕发丝,兀自叹了口长气,他竟会心生些许懊悔。
罢了,再等等吧,再等等吧,他心道,两个各处一极的人,之间总是有距离的。
直至未来有一日,当这一段历史被重新翻开,已是不止一人说,如若这两人能走到一起,必定也是一段佳话,颠倒乾坤,倾国倾城。
锦鞋踏过一地红梅花瓣,还是当初言柒送她的锦鞋,丝丝缕缕皆是光彩。花落无声,花败无息,残了红烛,碎了芬芳。
不知是何为基调铺成哀伤,不知是何为铺垫砌成监牢,将哀痛囚困在心底最深处。
也罢,什么她都认了,既然不是圣人,便任着自己同着皇国的流水同流合污罢。
所谓的高洁,所谓的脱俗,便让它在这落花之中也随花落下,随风散去。
两指摘下枝头一朵梅花,放在鼻端指腹轻轻一转,梅花一旋,飘飘荡荡落到泥土上,落在双脚之间。
总归不是圣人,到底还是做不到视万物如草芥,一如她手中所握着的玉莲花,瑾州所有也是她所有,叫她怎能放下。
“瑾王?”
听到轻唤,听禹回头看去,莫断桥正立在不远处的小桥上有趣的看着她,蓝衫染着月下的光华,如画中仙。
“莫先生。”听禹回道。
莫断桥下来,走到听禹面前,也从树上摘下一朵梅花,放在鼻尖闻了一下,“梅花的艳和玉莲花的洁,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瑾王?”
“昨日之事,确是本王不对,算错一人。”
没想到听禹如此就和他摊了牌,莫断桥不免有些松怔,张了张口面对听禹的道歉只能带过两个字:“无妨。”
“如此吗?”听禹不禁发出一声有趣的轻笑。
莫断桥本欲弯腰去捡地上的梅花,听到听禹的反问,所有动作全部止住。握了握拳,他终于看向听禹。
“断桥只是不明,瑾王为何会做这些?”
“没有为何,就权当是个铺垫。”
“何为铺垫?”
“在莫先生看来,当今五州局势该是如何?”
“这……”莫断桥迟疑。
“先生但说无妨。”
“滦州陷下,归为瑾州,但不代表其他四州就没有动作。青州既已大军围城,可见其野心,即使是朝中动荡也不能阻止。而灵州恰巧相反,灵州素来安稳,没什么野心,但是朝中暗潮不断翻涌,齐家两位世子看似无争,其实不然。”
“是啊。”听禹笑笑,“若是瑾州与雍州……那两州和帝都会不会也……莫先生说,到底会不会呢?”
她喃喃自问着,语气悠长又怅然无措。
“瑾王所担忧的世子也曾想过。”莫断桥摸了摸下巴,“世子曾说,此种忧虑,有则有,无则无,到时必有对策,瑾州之力,不可轻视。”
顿了半响,听禹转开话题,“青军已围城,陛下不会不知,到时一定会有动作。世子的打算可有做好?”
莫断桥点头,“就要看瑾王了,瑾王只打算旁观吗?”
听禹摇头,“一千兵马分两批,一为帝都,乱青军,一为青军,乱帝都。”
“什么?”莫断桥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问题?”听禹扬眉问道。
“没有。”莫断桥暗自捏了把汗,抬眼看了一下听禹,此时的瑾王再不是以前的瑾王了,再差一点,就敌过了丰言柒。唉……莫断桥心底叹了口气,正所谓是时势造英雄,看来不单单是英雄了。
两人告别后,各自回到各自的寝宫。
因为莫断桥是偷偷前来,来时的名册未录入他的名字,而言柒又不准他呆在央卌宫,莫断桥便直接去了丰廉玖的寝宫。
“九世子,今晚我就住这了,没关系,我睡中殿就行,不用担心把我冻着的,记得明日卯时要去天舜宫。”莫断桥小小的推开了内殿的门,见丰廉玖正在桌前摆弄着桌上的画纸,便一口气交代了所有的话。他已经告病一次,明天可不能再病了。
丰廉玖坐在软椅上只哦了一声,便把思绪沉浸到了各种画卷上。
此时他手中所拿的,是一幅人物画像,画上一名银甲女将,手臂夹着银盔坐于白马之上,墨发肆意飘洒在风中,女子脸上已褪去女子该有的柔弱,眉宇间英气十足,颇有一种常年为将的干练。丰廉玖不免有些困惑,执着画卷在房中溜了数圈。突然眼神一亮,想起方才有人来过,并且说了句要住在这,他那张本是苦瓜的脸顿时一片清明。
“莫、叔、叔,”丰廉玖冲开内殿的门跑到中殿,一把拉起了斜在软榻上的莫断桥,“莫叔叔,这画中女子是谁呀?”
莫断桥本已昏昏欲睡,这样被丰廉玖硬拉起来,差一点便翻倒在榻下,摇摇昏沉的脑袋,莫断桥接过画卷扫了一眼,“哦,这不就是瑾州嘉禹王的王后嘛,叫…叫…叫皇甫钰……”
“她和皇甫凌是什么关系?”
“去,凌帝的名讳是你的叫的吗?”莫断桥抬手敲向丰廉玖的额头,“皇甫钰是凌帝的爷爷的母亲,因为皇甫钰衷心嘉禹,二人又两情相悦,但当时嘉禹不得志,所以两人,私奔了。这个应该是当初嘉禹反时,皇甫钰挂帅出征时嘉禹所画,至于怎么到这帝都的,我就不知道了。”
“嘉禹?是瑾王的祖祖祖父喽?”
莫断桥点头。
“那这么说瑾州和冀州也就是帝都应该是有一线血缘关系的,怎么还能闹到这种地步呢?”
“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分诸侯独政,本就是错,各主各为其民,造成割据,这幅景象是先王早就预料出的。这时候谁还会顾及血缘,能保着才是真的。”
“可瑾王不是那样的人,是不是她还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她的母妃姓御一样,皇甫钰的身份是被什么人隐瞒了?”
莫断桥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知道御落檀的事?”
“我……”丰廉玖张口欲语,却又咽下,“莫叔叔,现在这事不重要,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谁是你叔叔。”莫断桥干瞪着他。
“莫哥哥,莫哥哥,”丰廉玖连忙改口,嘿嘿笑道,“你说皇甫……不,凌帝会不会利用这件事来拉拢瑾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呀。”
“你说的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我相信瑾王不会。”
“说不定今晚,凌帝就会有动作呢?”丰廉玖坐下,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看一眼画卷又看一眼莫断桥,“我们要不要……”
“无妨。”莫断桥笃定道。看看画中女子,心道:瑾王,应该不会吧……再等等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