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庚八年,十月廿十,瑾王归朝。
白马直奔瑾州深宫朝凤殿,雪白的霓裳挥洒在空中,在途径的路上画起道道白虹。
哒哒马蹄轻响,白马在朝凤殿高高的台阶下止住。
白衣翻下,抚平衣衫,待身后徵儿随上,将手中缰绳递到徵儿手里,听禹便急忙赶去朝凤殿内。
朝凤殿内,文崇天早早等候在内,手握着数本奏折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
听到殿门声响,文崇天赶忙回身,见来者是听禹时,文崇天连忙施礼跪下,恭敬问候道:“见过王,王今日辛苦。”
“还有几时是朝会?”听禹越过文崇天的跪拜,沉声问道。
文崇天起身,以礼答:“回王,还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听禹沉吟,坐到主座之上,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文崇天,她问道:“边城出什么事了?”
“回王,滦州于谨忱山驻兵,我军已向滦州表明态度,若滦州再不撤军,我瑾州大军必直攻滦州。可滦州声称谨忱山本是滦州王土,不肯退兵。”
“滦州倒是无妨,青州之事,丞相可听过一二?”
文崇天俯首道:“回王,老臣却有听说。青州大火,烧尽秦家一切财产,青州朝中必会少了大笔赋税。民盐少了这么一大家,剩下的唯一一家绝对会借此机会大肆垄断,民乱就不远了。一面财空、一面民愤,青州堪忧啊。”
“确是。”听禹赞同点头,突然似有想起什么,她问向文崇天,“青王是不是有五个世子?”
文崇天点头,顺着听禹的意思接着解释道:“青王长世子,嫡出,也就是现在的夜千耀夜世子。二世子也是嫡出,五年前一次出行,马车故障滚落山崖。三世子夜索林是青王第三位王妃所出,和二世子一样,因马车故障落得了终身残疾。四世子是嫡出,出生即折。五世子,夜满楼是青王第二位王妃所出。至今余下的只有长世子和这位五世子。”
“这样……”听禹微微合上了眼,顿了良久,她才接着吩咐了一句,“彻查柳家。”
“是。”
接过此令,文崇天便随着听禹的脚步赶去朝会。
听禹不在数日,文丞相领朝政,未见大动作,朝中安稳如常。听禹坐于大殿主座之上,雪色龙凤王袍加身,束之双刀发髻,以点金銮凤啸天步摇固之,金镶玉穗垂于肩后。赤金宝座上,听禹自在而坐,神态轻松如常,只是殿内的气氛不似这一副闲散。
“还没有对策吗?”听禹淡然,斜睨着站在眼下的众臣。
秋日,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凉爽,还带着浓浓的秋老虎的闷热,让人闷得发慌。大臣们有的抵受不住,捻袖擦汗,有的以手为扇胡乱扇着风。
“爱卿们这会倒是知道热了。”听禹冷扫着一干人等,“皇国五州,瑾第二,众爱卿可知为何瑾州会胜过那三州?”
得知所愿,听禹得来一阵接着一阵唏嘘声加上大臣们面面相觑。
“万俟将军,你怎么看?”听禹不动声色的扫过群臣,也只有这么一两个人还有点大臣的模样。
瑾州风雪将军之一、万俟尘将军右上前一步,躬身一拜,“回王,末将以为瑾州之胜于青滦灵,只因暗甲军和之白羽军。”
“越将军以为呢?”听禹再问。
越听风上前,“以两军之势加之百姓之心。瑾州所谓的强,不在朝中,而在国防。”
听禹挥袖,两人归位。
“众爱卿可都听清了?”听禹倚在座背,闲闲的问道。
众臣皆答:“听清了。”
“想清了?”
“想清了。”
“呵呵。”一声轻笑,听禹拂袖向后一倚。广袖随着她的动作飞舞起来,凭空抖动数下,语气还算和谐的道:“好一个想清了。瑾州养你们这些大臣都是白养的是不是?每日每夜就知道听曲享乐,朝政纲常一句不顾,你们倒是有这个心来承认瑾州强盛?”
大臣顿时噤声,开始变得冷汗涔涔,闷热的气息一扫而光,变得冷风阵阵。
啪的一声巨响,听禹拍案而起,顿时勃然大怒,声音之中已经满是对群臣的冷厉,她愤然道:“瑾州留你们这群废物当真是父王错中之错!安时享着清福,这到了乱世都知道躲了是不是!我瑾州江山用不着你们这群迂腐朝官来守,今日早朝若再不说出个所以然,本王亲自提笔拟题,重订朝官,来一个彻彻底底的改朝换代。”
此话一出,大臣们更是填了惶恐,虽说改朝换代来不及,瑾王也绝非是来真的,但是压力已经摆下了,下台阶也给他们了,他们总不能不接呀。
“于此形势,诸爱卿还没什么见地吗?”听禹甩开衣摆,双手搭在两侧扶手上,好整以暇的看着低首的臣子们。
“卑职以为,现今之际,固民心为最重。”尉迟英俯首上前,“乾帝之前,御家贵为数代皇帝之师,如今后人已被发现,必是一个机会。”
听到夜家,听禹不可避免的脸色微沉,“爱卿的提议,可纳。”
“谢王。”
“文丞相,你以为呢?”听禹沉声问道。
文崇天迈上前一步,躬身道:“老臣惭愧,老臣不知。”
“真的不知?”听禹扬声问道。
“请王恕罪。”文崇天跪倒在地,惭愧道。
“既然丞相如此,那孤就提醒爱卿,青州民心已乱,滦州已蠢蠢欲动等待时机,雍州已等渔翁得利,我瑾州不会坐视不管吧?”
文崇天突然有些觉悟,笃定道:“老臣以为,雍州实力过强,该与它州和而攻之。”
听禹一笑,不作回答,她朝身后内侍招了招手。
内侍一揖,从袖中掏出一纸诏书,“文丞相接旨。”文崇天拜下,内侍继续念道,“文相居官数十载,经验颇富,孤委以重任,待滦攻青州,孤封文相为将,举兵滦州。”
文崇天一愣,虽说手心层层冒着冷汗,口中还是镇定的念道:“老臣接旨。只是王,微臣不解。”
“青州乱起,滦州必会出兵攻之,我瑾州只需见缝插针。他滦州犯我,我瑾州就该犯他。”听禹温雅一笑,“文丞相为攻滦州最佳人选,还望文相理解孤的用心。”
“老臣惭愧。”
下朝,听禹退出大殿,呼吸着新鲜空气,将浓重的闷气退下,漫步晃到扶缘殿。那是瑾王妃的寝殿,就是她母妃的寝殿。
推开殿门,被尘封了许久的腐木阴湿的气味扑鼻而来。抬袖拨开层层罗网,一个被废的宫殿,便是腐朽的化身。瑾王妃因被人污为妖孽,逼其致死,事情得以水落石出,众人却也忘了,曾有一个人,眼睁睁的看着瑾王妃饮鸩自尽。
听禹移步,绕到塌边的书桌前,熟悉的翻着残留的书籍,终于从中抽出一本《铭凤录》,转身落座椅上,细细品读。
除了静还是静,午后的阳光明媚,透过纱窗落到桌上,悄无声息的落进书中,殿内这番清让人觉得不忍打扰,又觉得若不打扰,看书之人就会一辈子看下去。越听风于门外,踌躇着。
直到内侍小步跑来,对他飞来一眼,他才忙的对内侍做了个“不要把我说出去”的手势。
内侍示意,微微一笑,冲着门内恭谨道:“王,该用膳了,已经过了午时了。”
听到内侍的声音,听禹合上书本揉揉太阳穴,才低声道:“宣越将军。”
门外两人同时一愣,内侍忙答:“是。”应完声,他无辜的看向越听风,“想来王早就该知道了,这会必是给将军个台阶下。”
越听风不自在的咳一声,看向门缝,终于推门进去。
“越将军可听过夜家?”开门见山,直入正题,听禹似乎从来都是这样。
越听风僵在原地,礼还未施,让他如何是好?
“就你我二人,不必束之礼数,将军有话尽可直言。”听禹察觉到越听风的尴尬,便头也未抬沉声道。
“是。”越听风应到,“御家从祖到今一直都是公认的帝王之师,而到了凌帝,似乎……”
“画满阁,烟花之地,可适合御家?”
“不适。”越听风接口,脑中一转,突然反应过来,“王的意思……是要……”
听禹淡笑不语,从桌前绕开,转身出了殿门。
越听风随步追上,隔着半步跟在听禹右后方,偶尔会移眸看着她修长的背影。
宫中漫长的走廊里,只听得两人相互一致的脚步声。亭台楼榭不疾不徐的向后退去,绛漆粉刷过的红木栏杆随着两人的脚步绽开一条柔顺的红带。渐渐的,近了。
远处风中一道墨红色身影站在马车之下,待两人走近,女子盈盈一拜,“见过瑾王,王万岁,见过风雨将军”
“画满阁,寒芙姑娘?”越听风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的亭亭玉立的女子。
“正是民女。”
“走吧。”听禹淡淡道,转身朝后宫走去。
三人默然无声的走在深宫的青石路上,过了一座接着一座的宫殿,在百步之外,不合群的出现一座清新淡雅的园林,泥土筑城的围墙,黑瓦白墙,墙头依稀可见几株树木枝头。
是落檀园。
“落檀,御落檀……”寒芙呢喃出声,却被一道眼锋扫过,她顿时垂首,深知失礼。
听禹移回目光,落到门上的牌匾上,“母妃曾被御家视为妖物,踢出祖籍,你们都知御落檀,却不知御落檀就是你们的瑾王妃。”
“这……瑾王为何要告诉民女这些?”寒芙虽说心里有些好奇,但还是忍住了追问的冲动。
听言,听禹清凉的笑起来,染得这秋风更为冰凉,“御寒芙……姑娘莫不是忘了,如若当初没有御家,母妃成不了瑾王妃,若没有御家,更不可能有孤。”
寒芙被那眼神一扫,顿时觉得遍体生寒,硬着头皮结过那道视线,寒芙结巴着道:“当年之事,确是御家……不对,还请,瑾王饶恕。”
听禹似笑非笑,招呼身后的侍卫开了院门,走进园中。那两人对视一眼,也随之走进。
“御家本是官场中难得的世袭之家,御姑娘就为想过再续其位?”听禹站定院落中心,任凭秋风卷起落叶从脚边飞过。
“寒芙无能。”
“再甚者,御家为每朝皇帝尊为师,何以家道中落,落魄至此,难道寒芙姑娘就真的未曾想过吗?”
寒芙闻言一怔,同时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浅笑盈盈,恍若事不关己的瑾州现任之王,霎时间一切都懂了。
“瑾州郡主,御姑娘可能入眼?”听禹平淡的问道,眼神无波的看着她。
寒芙的脸色不是很明显的微微一红,随即垂首,“寒芙一介戏子,怎配的郡主。”
听禹勾唇一笑,“凭的便是你的夜字。孤以瑾王之名,许你瑾州郡主的地位,御姑娘意下如何?”
寒芙语结,她何尝听不出那弦外之音。凤家,至少瑾王现在是把她当做亲人来看的,也就是提醒她,不要试图妄想更多。半响,寒芙小声答到:“谢王。”
最后,听禹似乎是笑了笑,起身对越听风吩咐道:“带御姑娘去户部,明日一早带本王之信,务必三日内送于雍州。”
越听风领命,带御寒芙退下。
听禹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去,慢步走到凉亭坐下,喃喃自语道,“丰世子,孤这份记,世子务必要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