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逃亡,可两人委实没有一丝狼狈的感觉。一路上并没有追兵赶来,还真是要感谢,那个把事情压下来的人。
十五的轻功虽不如江徒墨,可她宁可放缓速度,也不愿再让万花青年抱她赶路,对方自是不会为难一个小姑娘。
墨雕的颜色越来越淡,十五的气海显然即将透支,江徒墨足尖点沙,停在了江滩旁。小女孩不禁再次回想起道姑的话“徒墨很体贴的,他就是有点闷骚,不愿让人知道他好”。
然而,当十五的视线落到万花青年手中,看到那个用外套裹起来的简易行囊时,胃里很快又泛起阵阵酸水。
江徒墨见状,习惯性的往怀里探去,摸索半晌一无所获后,才想起自己的药囊早就被空山拿走,他撇嘴看向十五说:“过江可没地方落脚。”
“知道。”十五答完,一屁股坐到沙滩上打坐调息起来。万花青年倒也没有催促的意思,他同样坐下,一动不动的看着夜晚的长江水。
江面平静,但底下的漩涡暗流定是不少的,夜幕下江水黝黑,有点点渔火倒映其中犹如星辰,反倒比天更像天,天浪只有在拍上沙滩时才会吐出白色的泡沫。四周静的除了水声,再没别的响动。
啪沙!
十五和江徒墨同时起身,迅速往后一翻,均是以手撑地望向江面。而方才万花青年所坐的地方,已经被打出一个凹槽。
一人踩碎渔火,踏浪而来,身形是十五再熟悉不过的,他很快便来到江滩上站定,眉头紧皱神情严肃。
“十六?!”
今夜十五想的最多的人,现在就好好的站在她面前,小姑娘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径自往师弟站着的地方走去。
十六看到十五平安无事的慢慢走向自己,像是很有些迫不及待,他直接伸手把小女孩扯到身后护着,而后简单粗暴的对江徒墨说:“笛子!”
江徒墨耸耸肩,把雪凤冰王笛抛过去后,转身欲走。
一把接住笛子的十六,又把方才用的那支古朴的笔丢回去。对方头都没回,就抓了个正着。
“来战!”
“没兴趣。”
“你打伤归翎、七七,挟持十五,还杀了菜刀!想这么轻易的走掉?没门!”?!
只穿白色里衣的江徒墨缓缓回身,面白如纸鬼魂一般,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杀、菜、刀?”
“废话!不是你是谁!归翎说你还剥掉她的皮,混蛋纳命来!”话音未落,十六就运功欲战,但谁曾想他竟被身后的十五点了穴,动弹不得。
“这么说,”十五走开几步,紧盯着十六,“是归翎救你出来,跟你说我被江徒墨挟持,而且他还杀了冽儿?”
“十五你干嘛?!快解开!”
“你先回答我!”
“是啊!”
果真是,玩得一手好离间。
十五在心里默默称赞起军娘来,她走到十六正面,刚好挡在少年和江徒墨正中间,再次开口:“若我说,江徒墨打伤归翎、七七不假,但冽儿不是他杀的,我也不是被挟持的,你信谁?”
“当然是……”话出“当然”二字,可十六却接不出后面,他惊讶的看着十五,听到她继续说:“归翎在骗人,我验过尸,人是她杀的。误伤也好、不小心也好,但事实如此。”
其实十五心里明白,道姑身上的那个窟窿,若非下手极狠,是断然戳不出的。军娘在出枪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迟疑,十五未曾亲眼见到说不太好,不过她更偏向于没有迟疑犹豫这个答案。
“不可能……我不信!”
“你不信我?”
“是不是他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为何要帮着他说话!”
“教过你的,这世上没有什么迷魂药,我也只是说出真相。”
十五说完,径自转身,向着江徒墨走去。
“就算真像你说的那样,也不至于跟他走吧?!”
“还有疑问没弄清,”十五站到江徒墨身侧,定定的看着十六,“跟他一起又有何妨。”
双方沉默的对峙里,一直有些恍然的江徒墨突然笑了,可用的不是他自己的声音。那笑声如同山间清泉叮咚清脆,是三人都很熟悉的——冽儿的笑声。此时此刻,听见这样的笑,十五十六均是汗毛竖起,一身冷汗。
“谁说我死了,我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呢。”
“我学的是惊羽诀,也不是太了解天罗诡道。”
“洗洗你身上的药味,换身衣服。”
……
万花青年不断换着声音,但是眼神的涣散未变,看起来是有些神志不清,比刚刚的模样还像妖邪。
师姐弟俩被惊呆,这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江徒墨的声音竟然变换了几十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带重样,他们两只听出有菜刀和唐猊蜇的声音。其别的,不知是江徒墨见过的人,还是杀过的人。
终于,像是终于说累了,他抬手将外套做的包袱贴到脸边,换回一开始的那个声音说:“抱歉,我只是想……”
话未完,人却退,只见江徒墨踉踉跄跄的跑向江中,鞋袜衣衫都被湿透,才后知后觉的操练起大轻功飞进夜色中。
回过神的十五,几乎是立刻转身,作势要追。
“师姐——!”
小姑娘慢下步子,最终还是停住了。
“我不会去浩气的。”
“那我们回万花,好不好?好不好!”
……
黯淡的浪涌一下下拍在十五脚边,溅起朵朵白花,如同在敲打密集的鼓点,催促着什么。
“我在巴陵等你三日,不过,江徒墨说不定也在的,”十五回头,向着眼眶泛红的十六粲然一笑,“没想通前,我同样也不会回万花谷的。”
霜落青丝染白发,日起云楼晕红颊。十五找到万花青年的时候,正是朝阳初升的时分,此地已经靠近巴陵,江水也变得很平缓。
只见江徒墨临江而坐,用冽儿的声音轻柔的唱着什么歌。
也不知是身下巨石相衬的缘故,还是其别的什么,这汉子居然看起来比先前娇小。他披散的头发,一夜间犹如雪染,再寻不出一缕夜色。
“江徒墨?”十五凑近几步问到。
石上人不答。
“冽儿?”小姑娘换了个名字,试探着再次开口。
“嗯?”对方回头,晨光里映在他扑闪的眼里,干净的很。
这是……道姑的脸?!
还未等十五继续上前再问些什么,她突然感到背后有什么东西抵上,一个异常冰冷的声音打身后传来。
“浩气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另一方面,尽管穴道半个时辰后便自动解开,十六还是未走,立在滩上吹了半宿的江风。而自打十五追着江徒墨走掉后,归翎也从暗处现身,站在少年身旁,陪了他半宿。直到日出,两人才有交谈。
“你杀的她?”
“不是。”
“……”
“你要跟着去吗?”
“……不知道。”
“她在巴陵等,我在浩气等。”
军娘说完,转身就走,留下少年孤身一人。
归翎虽然知道,十六对将他打蒙并挟走的江徒墨一伙,没有一丝好感。她也同样知道,自己比不过十五在十六心里的地位。
剩下的,就要衡量道姑之死,还有她和七七受伤这两个砝码,是会把秤压向她这一方,还是仍旧敌不过十五了。
要说这一切,都是在军娘刺穿道姑之时,就完全设计好的,未免有些高看她。
其实,在看到冽儿奋不顾身的环抱住江徒墨,严丝合缝的护住他时,归翎的确是迟疑了一下的。但随即,她用更猛的力度直戳过去,可在枪尖刺穿道姑后,军娘又像是幡然醒悟般,忙不迭的把枪收回,只是为时已晚。
为何刺,因为她恨,军娘恨道姑能舍命相护。
为何收,因为她悔,归翎悔自己为求活命丢下弟弟。
这姑娘也曾是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同样的活泼天真不知愁滋味。然而爹爹官海沉浮朝生暮死,满门抄斩唯独她和幼弟被换了出来。
可即便逃过被斩首的命运又如何?没人收留的逃难路上,再也不能忍受不谙世事的弟弟,不眠不休的嚎啕大哭下去,同样还小的归翎丢下更加年幼的弟弟走了。
从那时起,即便活了下来,复仇、悔恨就如影随形。也许正因为如此,身在天策府多年,军娘都没能有几个交心的朋友。就连师兄李劲风和军医苏逸尘,都只能看到她爽朗的笑,而碰不到假面下真正的人。
人算什么?
不过也是随阳之雁,各有稻粱之谋罢了。
这是归翎来到浩气,翟季真给她上的第一课,这简直卸下了她肩上多年的重担。
是啊,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天性,谁也怪不着谁。这么多年,军娘终于找到能自我安慰的理由。
不过,你既然拜入天玑之下,那就要为我的稻粱谋尽一份力。
定不负翟老栽培!
想起加入浩气时的誓言,再反思此次昆仑的情境,让翟老为难的事,绝不容许发生第二回。
归翎愈发的想抛弃原来的自己,就算是连带着良知一起。
她原本计划,谎称江徒墨杀了道姑,且不逼问十六的下落,就当做那人被擒后不愿说,好让十五也心生愤怒,真正留在浩气。而且这样一来,她这一方不仅不会被因为十六的去向而被江徒墨胁迫,问出恶人在黑龙的局还把握更大。
事情的确按她设计的,走了一半。
在几乎试遍《罗织经》上所有的酷刑后,江徒墨终于把黑龙的情况吐露出来。
但军娘没料到十五会疑心于她,救走江徒墨。
放两人走后,归翎并未向自己对同袍说的那样,小看他们,而是谨慎的派人盯梢,看看还有没有争取十五的机会。
先一步到半江村救出十六,不仅是为博得十六的好感,更是争取的条件之一。
要网罗己方亲信,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
这次会不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起码有黑龙那边的消息,翟老应该不至于太失望。
宓谷通往浩气的路上,归翎背着晨光,笑的浅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