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如山’的确能做到自保,可是却无法战胜敌人,自耗其力而无损于彼,又有什么用!既然袁绍夜袭许都,司空不如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曹操眼前一亮,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
“文和是想让我也来个奇袭?”曹操捻着一撮卷须,“只是不知道如何奇袭?袭往哪里?”
“在下来投司空,可不是单为了讨个封赏。”贾诩走到曹操跟前,“军战以粮为先,来官渡前,在下已派人探清了袁绍存粮之所,其在乌巢,守将淳于琼。”
“淳于琼?”曹操忽地从马扎上坐起,一手按着剑柄,两眼直视贾诩,“可是当年与我同任西园校尉的淳于琼?”
“确是那个淳于琼,此人性情酷烈,嗜好喝酒,每隔三日便让新醪庄运去一车佳酿,在下已让张将军手下军士扮作新醪庄伙计,寻机监察乌巢动静。司空可亲领一支劲卒夜袭乌巢,淳于琼定无防备,即便有防备,司空忽至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军粮既毁,重新调拨又需时日,必然动摇军心,袁绍必败无疑。”
“文和怎么不早说!”
“袁绍那日猛攻大营,司空一心御敌,哪有余力静听在下之言。况且,奇袭这种事,无论准备得多么充分,多么完备,都难保无虞,说不定袁绍还会出什么阴招,因此需要安神凝气,深思熟虑一番。”
听到这里,曹操笑道:
“能使我扬名天下,就靠文和啦!”回头想跟郭嘉说点什么,但见他侧脸望着帐顶,也就没言语。
等贾诩翩翩然走出军帐,郭嘉这才开口:
“司空,你觉得都亭侯是什么样的人?”
“性情古怪,谋略绝伦。”
“董卓死后,贾诩身为讨虏校尉,为了保自己的性命,竟然引李傕、郭汜攻入长安,以致兵洗京都,陷百姓于万劫不复;投张绣后,屡次与司空作对,现在又来归降,投机之心昭然若揭。自古以谋立世的人,不出三种,谋己,谋人,谋天下,都亭侯以谋己为首务,只要自己好,什么毒计都会出。他的为人在下实在不敢恭维,还望司空慎用!”
曹操捋须大笑道:“怎么了奉孝,难道刚才文和噎了你一句,你就怀恨在心,背后说起人坏话来了!”
“在下虽然年齿尚浅,学问未精,但自问从不以私心坏公意,在下刚才说的,句句肺腑。”
郭嘉说的这些,曹操又怎么不清楚,但俗话说得好“精明做事,糊涂做人”,关键时刻,甚至还需要装傻充愣。装糊涂才能容纳他人的种种不是与非议,才能得尽人心,才能称霸天下。
因此,心里虽知道郭嘉句句都是在为自己考虑,但基于上述的考虑,也只是对他呵呵一笑,不作他言,不过可以看出,郭嘉这人刚正秉直,论事公允,可堪重任。
两人正聊着,有小校进来禀报,说许都来人,进呈河内郡田亩计簿,曹操心下纳闷,荀彧竟还有精力处理这些公务,他这身上到底是有病还是没病?疑惑间,一个穿着尚书台吏服的人手捧厚厚一摞文简,跪禀曹操:荀令君刚收到河内报来上计,就命他尽速将副本呈于司空。
郭嘉接过来,放在曹操的书案上,让来人退下,然后对曹操道:
“河内郡真是星驰电走,这还不到一月,就把无主土地和荒地统核好了,荀令君又得忙里忙外了!”
郭嘉不经意的一句话让曹操心里打了个疙瘩,他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珠,随后打开标有“册一”字样的文简。按公文常例,在册首写有一段此次上计的缘起,落款是司马懿。
“司马懿?司马仲达!”曹操指着“司马懿”三字,稍显兴奋地说道,“他竟回河内做了上计,唉——军任缠身,已经很久没去看望看望我的那位洛阳令了!”
“司空,不如将司马懿召到府下效力,一来可尽司马懿之才,二来也可还报当年司马公的荐举之恩。”
郭嘉从陈群那里听过司马懿的种种事迹,也知曹操与司马氏的关系,因此才有这句话。
“我早有此意,只因司马懿先前在陆浑山随胡昭学业,如今既然出师了,洛阳令也不跟我说一声,难不成是怕人说闲话……”曹操略一沉吟,道,“现下事繁,就别让他蹚这趟浑水了,等安定下来再行聘调,倒有一事,需要你现在走一趟。你与文若有师生之谊,他现在身上有病,我放心不下,你代我回趟许都,看望看望文若,如果没有大碍,可尽快赶回!”
郭嘉早就有心要去探望蒙师,现在曹操这么一说,正合心意,立刻出了军帐。
见郭嘉走远,曹操手书一封,叫来小校,让他速速赶往河内交给郡守。郡守接到曹操亲笔信一看,原来是让他监察司马懿,及时通报。郡守心想:好一个司马懿,竟被当朝司空盯上,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不过既然司马防将他托付给自己,不管出于什么考虑,也得跟他通声气,司马家在河内根深叶茂,一旦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可担待不起。
到了晚饭时刻,他让杂役叫来司马懿,请他在后堂吃饭。司马懿第一次被郡守邀请至内堂与其同案而食,礼遇之高,让他忐忑不安,是不是这次统核田亩出了什么差错?但面上淡然平和,摆出久历事端的样子。
几杯酒过后,郡守说起曹操来信的事,司马懿听后笑道:
“使君关照,在下心领了。使君不必多虑,想来司空在哪里得知在下出任本郡上计,想更多了解在下境况,也是人之常情。”
随即向郡守解释了一番自家与曹操的关系,郡守一听,将筷子横在案前,轻轻拍拍食案道:
“这等大事司马公怎么事先没跟鄙郡说一声呢!”
“使君郡务烦劳,诸事都要操心,这等小事家父怎敢惊动使君!”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鄙郡多亏令尊才有今日,跟鄙郡还客套什么!”
司马懿心中鄙夷:现在说得这么好听,平日你也没少给我脸色看,寒素清白浊如泥,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当初父亲怎么会举荐这种人物?唉——父亲也有走眼的时候。
回到公屋,司马懿随手取来书简,点上油灯,躺在榻上无聊地看着,刚有些睡意,只闻听敲门声重重响起。
“仲达,是我啊!”
是韩浩的声音。
司马懿起身开门,将韩浩迎到榻旁,给他倒了碗水,他将水放回案上,道:
“我早就来找过你,听衙内的杂役说,你被使君请去吃饭,我也不好打扰,就一直等你到现在。”
“有急事?”
司马懿边说着,边往灯盏里添了三根灯芯。
“今天郡上接到司空府的檄文,要河内郡、河东郡还有东郡这三大郡各出两千军士,前往官渡助军,两日内到位。看来决战的时刻就快到了!”
司马懿的第一反应是,今天的事真多!但他听出韩浩话中有伤离之感,心下又不解,一个武人,何来这些个女儿态。
“自古征战几人还,我倒不是怕死,只是大战必有大难,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受罪的其实还是老百姓,本郡虽然安宁,但天下依旧不太平。不过《司马法》上说‘以战止战,虽战可也’,若要求得兵藏武库,马入华山,这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这么说来,你誓要为曹操效力了?”
“不瞒仲达,如果能让我选择,我当然是想再旁观旁观,可现在朝廷征召,容不得我有私心,再说,按律,如不应,夷三族。”
从韩浩的话里,司马懿不仅听出了别愁离绪,更听出了“无奈”二字。这无奈一方面是面对战乱频仍,哀鸿遍野的现实,只能手指江山,却难以改变,另一方面也是对身处洪流,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哀叹。
虽然不像韩浩那样伤怀,但说到无奈,甚至是无力,司马懿不是没有,与韩浩不同的是,司马懿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与其说是他习惯于此,不如说刻意地深藏肺腑,只有寻得恰当时机才能掏出来,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价值。
不过他很能理解韩浩的心情,正如他说的“自古征战几人还”,大战必有大难,更多的其实是在说他自己吧。以必死之心赴沙场,让人不觉有种荆轲刺秦,风萧萧易水寒的悲凉。他不忍再去直视韩浩,怕绷不住自己的情绪。
“勤、谨、忍”——这是司马懿出仕前,司马防反复叮咛他的话。这三处司马懿做得其实都很出色,尤其是在忍让方面,即便是司马防自己有时也自愧不如,而这也恰恰是让崔琰对他留下阴影的根本原因。在崔琰看来,那种忍劲与司马懿的年纪完全不符,一方面这得益于家庭熏陶,一方面,也不得不说,有狡诈圆滑的成分。
但是司马防深知,官场非比寻常所在,这个地方鱼龙混杂,神鬼同处,有着自成一套的规矩,稍有不慎,就会遗祸家族。司马懿再怎么聪慧,毕竟入世尚浅,人情世故远需修习。
为人以心相交,以情相守,义重而情深,才能恒贵长远,放在普通人家是真理,放在官场却未必如此。很多时候,是好心被人当作驴肝肺,这里绝非黑白分明的场所,更多的是基于两者之间的灰。
若要稳步踏行,不被他人猜疑、危害、倾轧,保身而善终,秘诀就在“勤、谨、忍”这三个字,其中又以“忍”为首要。
忍,不是不作为,更不是忍辱偷生,而是一种策略。它可以让人在最危急的关头,认清形势,厘清关系,从而远离是非,先退一步,再进三步,一发而制人。
司马懿记得那天晚上,父亲一改平日的寡言,足足跟他说了十几次“忍”,说了那么多,深意其实就是崔琰曾教导他的所谓“谋定而后动”。这个道理司马懿牢记在心,反复咀嚼,确实是金玉良言,受益匪浅。
然而正如司马防指出的那样,司马懿经验不足,履世日短,虽然依教而行,但也只是学得了些许皮毛,离举重若轻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比如此刻。不过转念想来,情之所至,又哪里是能忍住的,若无动于衷,岂不是与禽兽无异!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噙在眼眶里的泪水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