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一天,怀县的郡衙外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穿着青灰色的布衣,身后牵着一匹个头矮小的白马,也许是风大的缘故,头发有点凌乱。
那人指名要见这里的上计掾司马懿,门丁让他报上名讳,那人一手放于腰后,一手捋着胡子,让门丁传话,只消报上“浑山故友”即可。果不然,一溜烟的工夫,司马懿便跑着出来,一看那门口站着的带着吟吟微笑的老面孔,不禁喜出望外,施礼完毕,两手握住对方的手臂,高兴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长文兄,你这是……”
半晌才挤出这么一句。
陈群却像个顽童一样哈哈笑着,似乎故意不回答司马懿的疑问,司马懿让门丁将陈群的白马拉到郡府马房喂养,恰好又快到散值时刻,便拉着他去酒舍吃饭。
等菜上齐,陈群也不等司马懿招呼,自己先动起手来,又是往嘴里塞肉,又是大口大口灌酒,一盏茶的工夫,案上已空空如也。陈群从衣袖里拿出手帕,擦拭完嘴巴,冲着司马懿面有羞赧地笑着。
认识那么多年,司马懿从未见过陈群这等吃相。从小接受严格教养的陈群,这次是怎么了?这时,陈群突然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叔父过世了。”
“伯父他……什么时候的事?”
“上月末我接到家信,说叔父病重,于是告了假,回乡里照顾叔父,十日不到,叔父就撒手人寰了,不过还好,没有任何痛苦,走得很平静。料理完叔父的丧事,家里也没什么老人了,我就过来看看你。为了早点见到你,这一路上又是过河,又是翻山,马不停蹄,人不歇脚,几天来只吃了两块饼,肚子几乎快饿瘪了。方才举止,让仲达兄见笑了!”
原来是这样,司马懿松了口气,同时为陈群不顾路途遥远,饿着肚子来看望自己而感动,人生能有这样的知己,真是有幸。不过陈群来得正好,这一个月来,郡上没接到任何哨报,更没听到任何消息,司马懿有点心急,恨不得跑到许都去瞧个究竟。
“我听说曹操和袁绍开战了,你可知道详情?”
“说起这事,司空府有不同的意见。”陈群踌躇片刻,说道,“曹司空采纳荀彧的建议,计划用三年时间,与民休息,兴建文教,屯田存粮,扩充军马,而后再与袁绍决战,除掉袁绍后再攻取江南。而且混入邺城的细作回报说,袁绍也无南侵之意,安心守着他那个一亩三分地过安逸的日子,还真是你说的对,袁绍就是一个守财奴。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袁绍竟改了主意。”
看来辛毗没把与司马懿的约定告知许都的友人,司马懿决定还是继续隐瞒下去。
“袁绍一开始只派了文丑领本部骑兵杀过来,黎阳、白马皆被攻陷,曹司空为争取主动,一战以绝袁绍之心,亲率大军在延津与文丑交战,大获全胜,文丑死了,刘备也仓皇而逃。”
陈群说的这档子事,韩浩跟司马懿讲过,但听到刘备的名号,心头却是一震,曹操先前攻徐州,难道没有成功?陈群这样回道:
“徐州是拿下来了,却让刘备给跑了,投奔了袁绍,荀令君、蒋济和我都认为,可能是刘备为了报曹司空夺州之仇,怂恿袁绍出兵,袁绍这才改变了既定方针。”
而在司马懿看来,刘备奔袁,让辛毗多了一份鼓动袁绍出兵的理由,即便袁绍有过动摇,也禁不住刘备在一旁浇油。
见司马懿沉默不语,陈群接着说道:
“文丑是袁绍帐下与颜良齐名的名将,文丑一死,他这下急了,亲自统领步兵十二万,骑兵两万向官渡杀来,可以说把家底全给拉出来了。官渡离许都不到三百里,官渡一旦失守,袁绍便可直取许都。”
直取许都?
一听这话,司马懿不由自主地摇摇头,即便自己预测失当,曹操最终失败,胜利者也不可能是袁绍。袁术之死,刘备也参与其中,袁绍却接纳了他,一个不会记仇的人,同样也不会施以恩德,没有恩德,赏罚必定不明。
兵法有云:“赏者,所以喜众,令士不忘死也;罚者,所以正乱,令民畏上也。”赏罚不明,将必有怯阵之心,兵必有畏敌之色,军势再大,也不过一盘散沙。即便从这一点来说,袁绍他也长久不了,司马懿再一次肯定了自己对袁绍的评价。
——不过,佐治兄,你可不能让这场对战早早结束啊,要让曹操多尝点苦头,让我看看,这个曹操,究竟有多大能耐!
想罢,端起酒杯,啜了一口,见陈群有些困倦,便起来准备给他安排住处,陈群直摆手,说道:
“不急,不急,原先啊是又累又困,可一见到你,精神头全回来了!坐下,咱俩慢慢聊!”陈群给司马懿的空酒杯倒满酒,又给他夹了块牛肉,“刚才被你打断,我都不知道自己说到哪了。”
“袁绍起兵杀向官渡。”
“对!对!袁绍这一起兵,司空府就乱了起来。有的人劝曹司空退守长安,避开他的锋芒,有的主张向袁绍求和,袁绍与曹司空同殿为臣,一定不会为难我们,荀令君与程昱则力主与袁绍对战到底。”
“你怎么想?”
“我当然站在荀令君这边!”陈群语气坚定,话音铿锵,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不过我也能理解那些人的心情,毕竟曹司空能调动的兵力,满打满算,步卒不过五万,精骑也就七千,面对十二万的敌军,发生动摇再正常不过!让我不解的是辛毗竟做了袁绍的谋士,说起辛毗,他什么时候投了袁绍?你不是跟我说,他兄长逼迫他去了袁术那边,袁术既然败了,理应跟咱们一帮老朋友在一起才是。”
辛毗充任随军谋士,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要不然,他怎么在袁绍身边做他要做的事呢!司马懿没有接辛毗的话题,而是问道:
“曹操后来怎么样了?”
“曹司空到官渡后与袁绍交战,初战失利。我离开许都时,两军正对峙于官渡,不知道现在战况如何,所以我在你这里也待不了多久就得赶回去!你这河内乃曹司空倚重之地,怕也不能得闲。”
“是啊,天下崩裂,哪有安乐之所!”
司马懿在驿站为陈群安排了一间屋子,两人秉烛夜谈,直聊到子夜时分,同床睡下。两天后的早上,司马懿一直将陈群送到县界。一条浅浅的溪流在朝阳的照射下,泛着粼粼的波光,格外耀眼,走近前去,运气好的话,还能在石间看到小鱼。
“仲达,我跟你说的事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以你的才智,若是为曹司空效劳,必有重用!”
“多谢长文兄记挂,这两日来我也把心里话跟你说了,你也该明白我的打算,你还是放过我吧,哈!”
“好吧,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多勉强,等这场战事结束,咱们几个去陆浑看看孔明先生。”
回到郡衙掾厅,司马懿看到郡守坐在自己的案前,趋步上前施礼,郡守从案前站起身,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一早接到许都来的急令,要郡上三十日内统出无主之地以及荒地,做成簿籍上报,这事交由司马懿全权办理。
郡守指指文案,说原始的数簿已放在案头,有不明确的可随时问他。司马懿心下不解,通常来说,无主之地一般都是以五年为期统计一次,每次以两个月为期,距离上次统计只有不到三年时间,怎么又要统查,而且还这么急?
郡守嘴角倏地闪现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冷笑,走到掾厅门口,见司马懿恭恭敬敬地跟了过来,于是缓缓侧了身来,跟他解释了一番。
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曹操为防止袁绍抢掠人口,迁官渡百里之外的燕白两万余户百姓,其中五千户准备徙河内做屯田民;二是西凉的韩遂向朝廷进贡了十三匹黑驹,曹操决定在河内建造直属尚书台的养马场,由这十三匹马做种,与中原战马交配,培育新种。
尚书台需要翔实可靠的无主田亩数与荒地面积,以便安排粮种、农具还有耕牛,以及测定需要建造多大规模的养马场,以便达到既不与民争地夺利,又能安置徙民,充实军需的目的。
这个曹操,一边打着仗,一边还不忘庶事,临危不惧,从容淡定,可他不知,自己躺在软榻上想到的主意,却要害得地方上的官吏无休无眠,可能还要跑断腿,一股前所未有的厌恶感涌上心头。借朝廷名义,得自己便宜,也许只有曹操才能做得出来。
郡守走后,司马懿两眼盯视着半人高的文牍,发了会儿呆。河内郡下辖十六县,地广人众,要想在一月之内完成统和、誊录、核对、呈报,可以说极为艰难,放在谁身上,都会发怵。但既然郡守已经交代下来,而且这也的确是上计掾的分内事,只能尽全力把它完成。
司马懿摊开簿册,一手捏着袖口,一手从笔架上拿起细管毛笔,在砚台里蘸了点墨,横在眼前,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这时韩浩从掾厅前面走过,跟他拱拱手,走得很急,应该是有什么事跟郡守汇报。
看着韩浩转入内堂,司马懿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刚才郡守说,曹操内迁了燕白两万户百姓,此举仅仅只是为了防止袁绍抢掠人口吗?是不是曹操自己也开始发生了动摇,就如同六年前多次败于吕布之后,竟然答应袁绍赴邺为质的条件。
本来想从陈群那里探听到更多的消息,但他出来得早,很多事情也不清楚,现在就指望着辛毗能找个合适的机会给他传递消息。
“仲达!”
司马懿的手一抖,几点墨汁溅在自己的衣襟上,他放下毛笔,抬头一看,是韩浩。
“我说元嗣,你这走路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你看,今天刚换的新衣服,哎,换一件倒是小事,头疼的是洗衣服!”
“哈哈——”韩浩豪爽地笑道,“我早就劝你把你家媳妇儿接来,这样你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元嗣,你可又在取笑我?”
说“又”,是因为上月两人从浴池出来,吃饭时聊起各自家里的一些事,司马懿说自己已娶了妻,韩浩说自己尚未娶亲,然后直笑他贪恋美色!
“仲达,来,随我出去走走,在这里待久了,再机巧的后生都会变成死脑筋!”
说着,拉起司马懿直出郡衙,将他扶上一匹白如冬雪的马儿,“啪”的一声脆响,马儿撒开四蹄向前奔去,当马蹄收住,昂起头嘶鸣之后,司马懿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桦树林,他回过头看去,韩浩勒着缰绳,正凝视着一棵直插云霄的桦树。
“元嗣,我有一事不明,你一身好武艺,没想过去投军吗?”司马懿调转马头,来到他身边,“凭你一杆长戟,满腹兵学,定能扬名立万,再振祖业!”
“那你呢仲达?你为什么不去?”
司马懿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语塞。
“哈哈——”韩浩跳下马,摩挲着马的脖子,笑道,“也许我们都在等待各自最好的时机吧!”
他像是看透司马懿心思似的露出诡异的笑容,司马懿忖道:这个人虽说不上文武全才,但在河内郡也是首屈一指的人才。庙堂之上多庸碌,江湖纵横尽俊才,往后还得多向他请教才是。
官渡两岸,秋风猎猎旌旗扬。
南岸的曹营和北岸的袁营,犹如事先约定好似的,早晚两顿饭前都会爆出响彻云霄的喊杀声,却无一人真正厮杀。
这样的情形已持续了近两个月。
军士们已疲惫不堪,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每次开饭前,对岸飘来的肉汤味,引得军士们咂嘴的模样,让曹操最为担心;袁绍军营内,隔三差五就来个烤全羊,炖猪肉,曹操这边,只有最寻常的军食。军士们一连数月没沾荤腥,这样下去,不用敌人冲杀,只消排上几锅香气扑鼻的羊杂汤,就能让军士们倒戈,事实上,叛逃事件每天都在发生。
中军帐内,曹操正眉头紧蹙地查看着军中的粮簿,抬眼对奉粮官说道:
“许都的粮草还没送到吗?”
“启禀司空,尚未运到。”奉粮官小心翼翼地回道,曹操最近脾气暴躁,也许哪里让他瞧得不顺眼,就会被拖出去杖责二十。
曹操卷起粮簿交给他,命他派人再去许都催粮。奉粮官退下后,他拿起毛笔给荀彧写信,向他征询对策。就在即将收尾的当口,曹仁着急忙慌走进帐内,双手抱拳,施以微躬礼,说道:
“主公,刘辟那小子反了!”
像荀彧这样的司空府掾属,都以官职称呼曹操,而那些个从兄族弟,则一律称他为“主公”,内外亲疏一听此可知。
曹操握笔的手停在帛书上,一双小而亮的眼睛盯视曹仁许久,抚了把自己卷曲的胡子道: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军中粮草即将告罄,这刘辟又来捣乱!”
“主公,刘辟镇守汝南,扼南北通道,如果他与袁绍联手,前后夹击,我军前进无路,后退无门。”
“不是如果,他这一反,定是袁绍的手段!”
“那咱们是不是要马上退兵?”
退兵的事不是没想过,但他始终拿不定主意,他要听听荀彧怎么说,于是他将刘辟之事一并写在了信里。
当天下午酉时,曹操收到了荀彧的回信,荀彧在信中分析了当下的情势,指出:
“公势单力薄,然在官渡画地而守,扼其喉,使彼不得进,已近三月矣。公又岂能妄自菲薄,以长他人嚣张?阴阳圆缺,万物消长自有其变,今军食虽少,未若楚、汉在荥阳、成皋间也。是时刘、项莫肯先退,先退者势屈也。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不可失也。”
看完信,曹操显得气充志定了许多,特别是“用奇”二字,更让他茅塞顿开,自己自幼熟读兵法,竟没有想到这个,只是,这个“奇”又该从何下手呢?曹操陷入沉思,用过晚饭,他叫来曹仁,让他领兵南下去剿灭刘辟。
曹仁行事粗莽,但在这件事上他看得很对,刘辟扼南北通道,这前方还没跟袁绍打出个结果,后方要是再不稳,两头起火,再好的硬木也支撑不了多久。曹仁临走前,曹操一再交代,这场仗要速战速决,兵力本就不多,此番分出人马南下,万一官渡这里发生不测,曹操怕自己难以抵御。
刘备手拿兜鍪,垂头丧气地坐在下首的马扎上。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模样,袁绍又气又急,气的是这个刘皇叔竟如此不经打,刘辟叛曹后,袁绍认为此人出身黄巾,性情冲直,可能会坏大事,而刘备素来沉潜,于是派他领两万人马前去相助,没想到雄赳赳气昂昂地去,灰溜溜病恹恹地来,真是把自己的脸丢尽了。急的是,近来黄蝗肆虐,冀州颗粒无收,出兵以来,一直从冀州输运粮草,如今断了供应,只能从其他州郡调粮。其他州郡本无供粮之责,现在冷不丁要抽调大批军需,而且是新粮,顿时手忙脚乱,导致军士们这些日子只能吃一些掺了沙子的陈米,怨言不断。
他向辛毗问计。
辛毗对刘辟战死刘备遁逃的结果也着实惊悸不安,他说服刘辟反水,原本以为能在曹操后方掀起一点波澜,让他首尾不能相顾,没想到这两个人这么不中用,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对付刘辟这样一个小小的汝南郡尉,曹操竟派了曹仁这等心腹大将,虽然他对刘辟寄予了某种希望,但这显然是杀鸡用牛刀。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既然刘辟无能,那就另遣他人,在曹操背后捅上一刀,即使出不了血,也要让他吃不香睡不着,总之,不能让他痛痛快快地窝在营帐里。他说道:
“曹操拥兵官渡,许都必然空虚,在下以为,主公可遣人夜袭许都,抄断曹军西道,许都既破,曹操又何足道哉!”
“对!对!佐治说得太对了,正合我意!依佐治来看,谁能担当此任?”袁绍忽地从马扎上坐起。
“韩荀将军果敢猛锐,武艺超群,花枪更是一绝,随大将军征战以来,多有战功。主公可遣其一支骑兵,由阳武而出,路途虽远,但是现在出发,亥时末刻应可赶到许都城下。”
袁绍正要派人去叫韩荀,帐帘一掀,田丰走了进来。袁绍一看是他,把脸一黑,冷冰冰地说道:
“元皓,你不在右军待着,跑这里来作甚?粮草一时供应不及,别部都没说什么,就你督监的右军闹得最凶,你看,这该怎么办?”
袁绍本就没让田丰回答的意思,见他一声不吭,接着说道:
“卒不驯,责将,将无能,责帅,如今右军沸沸,几有哗变之势,照我看,要不把右军校尉斩了,杀一儆百!”
袁绍斜睨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