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不以为然,贾诩表演得再高妙,但其所作所为,与商贾无异,不过是显其值涨其价继而卖之,为人与陈群、辛毗等人天壤之别,做事更是下作不堪。他从心底里瞧不上这种人,这或许就是中原世家大族与西凉寒门微族的区别。
司马懿凝望着从妻子怀中抱过儿子戏耍的大哥,他的额头挂着深壑的皱纹,长长的眉毛已没有前几年浓密,身材原本就有些胖,如今更是发福走样,使得比司马懿高出一头的个子显得萎缩了许多。尚不到而立之年就成这样,再过数年,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他转而想起廊下读书的三弟,一个未老先衰,一个稚气未脱,让他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他用剑柄逗了侄子一会儿,向司马防书房的方向望去。
父亲口中说听听儿子的意见,但其实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他不过是将结果告知自己而已,现在他是以培养儿子成才为己任,不作他想,而哥哥也好,弟弟也罢,似乎都在看着自己闯出名堂来,家门的荣光让我一个人背负,会不会过于沉重了?
司马懿再次将目光转向司马朗,心中思忖,大哥,你真的是想在家窝一辈子吗?真的消泯了壮志雄心吗?
十天的光阴转瞬即逝,转眼就到了司马懿回山的日子,他一早起来,在庭院里练了二刻钟的剑,洗了通冷水澡,本想简单吃过饭菜就打点行囊辞别父母,但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让后厨准备了丰盛的菜肴,硬要司马懿慢慢享用,还怕他路上挨饿,往他的行囊里塞了许多吃食,直到将它撑满才作罢。
“母亲,儿又不是第一回出门,不必担忧。”
说着,就把行囊里的东西拿出去,这些吃食对司马懿来说意味着麻烦。他不习惯赶路时被行囊羁绊,这样在计算行程、思虑事情的同时,还要惦记包袱里的东西丢了没有,落了没有,分散他的精力。头次去陆浑山,他只背了个放了一册书、两件换洗衣服的小包袱。
“儿啊,莫怪娘话多。”司马秦氏侧脸一叹,“前几次娘都没好好送你,这回娘身上好了许多,也让娘尽尽心。”
司马懿拜别母亲,刚起身,有个年轻的家仆跑来通报:
“公子,老爷让你慢些走,有贵客到。”家仆圆圆的脸上挂着一团喜气。
司马懿心中烦闷,父亲既知今天我要回山,还要我去招待客人,真是……司马懿嘟囔几句,怏怏不乐地问道:
“是哪家的贵客?”
“咱家的张亲家公啊。”
“亲家公?”司马懿脑子一片空白,对什么亲家公毫无反应,像刚睡醒似的迷迷糊糊地看着家仆。
“你这榆木脑袋,张亲家公不就是你的张世伯吗?等你出师,他就是你的泰山老丈了,还不赶紧过去!快去!”
要不是母亲这句话,司马懿恐怕还记不起自己已经与张春华订婚这档子事,关乎终身的婚姻大事竟也能抛在脑后,幸好有母亲的提醒,若是在父亲跟前出丑,肯定少不得一顿责罚。他不敢耽搁,赶紧放下包袱,随家仆出去。
家仆通禀后,司马懿进得前去,先向司马防施礼,再向张汪深深作揖,两手垂立,站在司马懿的左侧。
司马懿十多年没见这个世伯了,虽微低着头,但还是挑起眼睛,正要瞄上几眼,瞧瞧这个“亲家公”如今变得何种模样,没想恰好与张汪的视线相对,急忙低下头,不敢直视。张汪捻须莞尔而笑,冲司马懿说道:
“贤婿,你可记得小时候,每次见到老夫,赶着往老夫身上蹭,那份热乎劲真像是老夫的亲生儿子,怎么多年不见,变得这么生疏啦?”
听他这么一说,司马懿正头而立,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他心急父亲何时放他出门,而司马防却像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一样,神情怡然,又见眼前这位张世伯盘腿吃茶,一双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弯成月牙,圆而短的鼻子像是安错了地方,看上去有些别扭,身上穿戴一如富家翁,司马懿心下怀疑,这还是他印象中精明干练的张世伯吗?
他正准备开口,只听司马防慢条斯理地说道:
“廷琴(张汪表字),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你看看,这儿子大了,心性长相也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他转而面冲司马懿,“懿儿,你张世伯听说你在家,前几日就要来看看你,但因家中突然有事,脱不了身,直到今日才有空闲来家小坐。依为父看,你就别急着回你孔明先生那里去了,陪你张世伯住上几日,你也尽尽做女婿的孝道。”
张家与司马家的交情,要从张汪的祖父张信与司马防的祖父司马量说起。
司马量任豫章太守时,当地赣越人作乱,司马量奉命剿贼,在东湖被赣越人凿漏船底,大船倾覆,幸得都尉张信舍命相救,这才得以生还。因此,两家来往,对司马氏而言,除去僚属间的情谊,更有恩情还报之意,延续三代而不忘,相反,彼此的交情愈加浓厚。在人情如同西下的太阳一样越来越淡薄的现在,实属少见,司马防与张汪结亲,其实也是想将两家这份感情一直承继下去。
司马防致仕后两年,张汪听从他的劝说,也卸下了几十年的官身,如今闾巷养志,阖门自守,膝下只两个女儿,日子倒也闲适。
看着这个将要成为自己岳丈的大腹便便的乡绅,一面在心中责怪父亲不及早告诉他张世伯要来家见他,耽误了自己的返期,一面对张汪脸上隐隐现出的忧虑感到奇怪,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但两人笑笑哈哈地聊着儿女的事,即便有难处,大概也只是家长里短的那些东西。
司马懿不敢多问,只觉得在两个长辈面前这样站着有些古怪,想要告退,可两只脚死死地钉在地板上,不敢挪动半步。
“仲达,你见多识广,老夫问你,可曾听说过坞堡?”张汪脸上轻松自在的表情突然间变得干如河清。与此同时,司马防挺直松弛的坐姿,直视司马懿。
对于坞堡,司马懿所知多是从司马防那里听到的零碎,胡昭有时也跟他说起这事,但也没刻意去记,张世伯此时冷不丁问起,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若是不开口显然不敬,他整理了一下头绪,说道:
“愚侄曾听父亲说起,大致是争乱动荡之世,世族为求自保,纷纷构筑坞堡营壁,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四周环以深沟高墙,内部房屋毗联,四隅与中央另建塔台高楼,作瞭望观测之用,如有外人侵入,即可鸣警。坞堡小者可容百余人,大的整村整乡都可进驻,而且在外附有田圃、池塘,在内设有畜栏、米仓等物。”
“贤婿,你坐下,坐下。”张汪语气平淡,看不出对司马懿的回答是否满意,“从伪莽年间有坞堡起,它的用途就是求生自保,我之所以跟你说起这个,是事出有因。你父亲刚才说我因家中突然有事,晚来了几天,你可知是什么事吗?”
“愚侄不知。”
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怎么知道你那天该来没来是因为什么事,司马懿心里这样嘟囔着。
“那天我正准备换衣出门,县里的几个致仕的同僚来找老夫,说有要事相商。”
张汪似乎特别喜欢吃茶,没多大工夫吃光了整整一壶茶,司马防见状让侍女下去再煮一壶来,看着侍女双手提着茶壶出门而去,司马懿发现,在喜好吃茶这一点上,父亲和张世伯竟完全相同。到底是谁传染给谁的呢?
“他们跟我提出,现今天下不安,粟邑迟早也会受到波害,大家于是打算集众人之力,构筑坞堡,以作长远之计。建坞堡,我觉得未尝不可,但临到下决定,多少有些犹豫,因此就想到了你,你既是老夫的贤婿,又在孔明先生门下习学,我这次来,一为探访探访,另一个,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夸赞的话,司马懿听得多了,但出自张世伯之口,却是另一番感受,他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嘴角不由自主地显出得意之色,司马防瞪了他一眼,这才收敛起笑容,正襟危坐。
“愚侄以为,天下不安,根在人心浮动,而人心浮动,病在朝纲不举,尊卑沦丧,以致乾坤倒转,天崩地裂。人心即城垣,如人心不能安定,社稷亦不能振兴,即便高城深池,依然有倾覆之虞,世伯不见,西京长安不也被李傕、郭汜诸人攻占吗?坞堡即便造得再沟深垒高,与长安也比不了半分,又如何在这乱世求生自保?古语有云,人心齐,泰山移,只要乡党同心协力,又有世伯一样的高门贤者加以引领,上报朝廷,下抚黎民,就算没有坞堡,同样能安生自保。
“再则,造坞堡,必定要征发劳力,收蓄粮草,锻造兵器,操练家丁,反倒搅得人心不安,人人自危。因此愚侄认为,营造坞堡费力劳神,不可行。”
“好一句‘人心即城垣’,真是不刊之论,常听人说起司马家的二儿子如何如何聪慧,你父亲每次见我,都在我耳边夸你,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看来我家那个大闺女算是有靠了,建公兄,多谢多谢!”张汪心满意足似的哈哈大笑,像得胜般瞅了瞅司马防,继而言道,“只是世道不宁,县内多有世族,万一有流寇侵害,又该如何?”
张汪的本意,并不是要请教司马懿,让他拿主意,而是想为难为难他,张汪方才以坞堡这件事考他的学问,更观察他对世事的洞察。张汪最不喜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反对空虚之学,崇尚经世致用。司马懿的回答没让他失望,不过单凭这一点,顶多说明司马懿脑筋转得快,是否有真才实学,他还需要进一步探察探察,于是又突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对于张汪来说,司马懿直接关系到他女儿张春华的终身,妻凭夫贵,他不能不重视。
听张汪这么一问,正要举起茶碗端到嘴前的司马防停住手,将目光投向司马懿。司马懿头一次被两位长辈这么细瞧着,有些不自在,他举袖掩面喝了口水,将在陆浑山上组建护卫队一事说与张汪与司马防听,两人听后,都不约而同地拍手赞叹。
“本县虽是小县,但也有三千余户……”张汪掰着手指,像个土财主一样算起了账,“要是每户出一个男丁,便得三千人,除去家中无子,或体弱多病者,至少也可有千把个人。如贤婿你说的,除农忙家事之外,朝练暮巡,既可保境安民,又不劳烦民力,好,果真是好!”
张汪两手互击,从席上起来,对司马防说:
“建公兄,我得赶快回去张罗这事,先行告辞,贤婿啊——”他来到司马懿面前,“不瞒你说,本来老夫这心里还觉得你死书读得太多,坏了这脑子,今番一聊,我是彻底放心了。等你与春华成亲后,常来家里坐坐,不要太拘束,你看看,这肩膀硬得像石头似的,哈哈……”
司马防领着司马懿将张汪送出家门,司马懿将他扶上马车,亲自送了一程路。待事毕复命,司马懿看着司马防的脸色,欲言又止。
“懿儿,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跟你大哥一样,喜欢藏事了?有什么话就跟为父说。”
“是,父亲!说起坞堡,儿有一事不明,建坞堡的郡县不在少数,为何迟迟不见本县的动静?”
“你一个土生土长的温县人,这回在家又住了这些时日,竟也说没有动静,那为父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司马防闻了闻茶水的清香,抿了一口,放下茶碗。
“咱们温县无险可守,要想保境安民,自然是要想点法子。你的那些叔伯长辈其实早就跟为父说起过好几次,建坞堡、建坞堡,听得为父耳朵都快长茧了,但为父没有同意。跟你刚才对你张世伯说的一样,为父也担心劳民力、伤民心,得不偿失。覆巢之下无完卵,偃武息戈,天下复归一统,士绅百姓才有安乐的日子,光靠坞堡躲不了兵祸。
“不过为父既然代管本县事务,不能不考虑全县的安危,故而为父在咱家的佃户中挑了两百个壮丁,以作巡街护民之用。这些人平日里与普通百姓无二,稼穑劳作,嫁娶婚丧,一如寻常,只每隔三日在县东头的校场操练,每人深藏特制短刃一把,或作更夫,或扮商贾,所谓寓军于民。百姓素来求安稳,讲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既可少些骚动,也可隐藏实力,前一阵有股抢匪来县上偷盗,还杀了人,被咱们的壮丁杀得一个不剩。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贼人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你的叔伯长辈原要为父出面管这摊事,为父交由你大哥一手操持,又差人招来任洛阳令时的旧属杜畿协助你大哥。”
司马懿右手的小拇指不自觉地抖了几下。
他没有理由不感到惊诧,如此重大的事,父亲也好,大哥也好,竟未曾跟他透露一言半语,要不是自己问起,说不定还会一直瞒下去。一家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真的是“欲欺敌人,必瞒至亲”吗?
怪不得父亲说大哥喜欢藏事,这句话初初一听,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现在琢磨,背后竟还有这层意味。大哥这人,平常看不出,原来竟有如此大的定力,对于大哥这个人,看来自己了解得还太少太少。
因为张汪来访,司马懿在家耽搁了一天,次日一早打好行囊,拜别父母兄嫂,家仆牵来马,正要上去,天空倏然洒下几滴细细的雨水。
母亲跟出来劝说司马懿改日再走,至少等雨停了,父亲则背手远远地站在屋檐下,冷若冰霜地看着司马懿。
司马懿笑道:“母亲,这点雨算不得什么,母亲且宽心,不碍事。”
今年雨水特别多,都过了几天,还在毫不吝啬地下着,大道两旁的田地里,满是麦穗铺陈的金黄,被雨中夹带的微风轻轻一吹,荡起层层麦浪。田野散发的清香,还有丰收带来的喜悦,让人心旷神怡。
再过三五天,这里的麦田便可收割,怕就怕还没来得及庆祝,就被乱兵贼人给抢了去,即便年年都是好年景,也经不起兵祸连连。
峰峦如聚,
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
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这是元代以散曲著称的戏曲家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里的句子,张养浩感古怀今,司马懿感时伤情,一个可以为了救济饥民、散尽家财,一个年齿虽轻,却心忧天下,两人若是时空交错,会面于此,一定会有许多说不尽道不完的话头。
雨势忽大忽小,像个调皮的孩子捉弄着田间辛劳的庄户人,行至离宛城二十里的尚水河,雨水如同变戏法似的突然收住,太阳从厚厚的云雾中探出头,阳光洒在覆着雨水的麦穗上,泛出夺目的光芒。
虽然阴雨连天,尚水河还是浅浅如小溪,只没过马蹄,司马懿下马洗了把脸,站起来活动了腰肢,这时从河的右边传来震天响的马蹄声,须臾间冲来一队人马,如风般呼啸着从他身边闪过。
他回头望去,那些人腰上插着两把环刀,每个人手上还并排牵着另一匹马,他隐隐看到那面青色大旗上绣着一个硕大的“郭”字。
郭?难不成是郭汜?郭汜与张济罢兵后,不是回安邑了吗?这里离安邑足有五百里,此时虽然是游山玩水的好时节,但他们大老远跑来,决不可能是为了消遣。他望着那队人马从腰上抽出大刀,又从马腹解下麻袋,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