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侯我常常怀念高三的最后一段日子,每天晚上一下晚自习便拉着一帮死党直奔离学校两站多路的美食一条街,湾仔岛的红豆沙冰,唯新的关东煮,元祖的艾草青团,亚克西的羊肉串,还有麦当劳甜品站的草莓新地和苹果派。有时侯兜里零钱不多,便几个人合凑起来买几串热气腾腾还不断往下滴着酱汁和辣椒油的臭豆腐干儿,站在路边就不管不顾地你争我夺起来,路人纷纷向我们行注目礼,我们则以惊天地泣鬼神的笑声回敬他们。那时侯夜晚对于我们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个高三毕业班的学生,只要他认为他的身体能够扛得住,那么他想把晚上当作白天来对待也没有谁会觉得不妥。
可是那些日子却绝对不可能再有了。现在的情况是,我突然从一所屁都不是的高中莫名其妙地被扔进了一所国家重点大学,这个不容置疑的事实让我不得不严肃地意识到我那些放荡形骸的岁月应该结束了。就像当年,当从凤阳逃难出来的乞和尚朱洪武无限风光地坐上了大明开国皇帝的宝座,这就意味着他绝不可能再去怀念当年讨饭途中的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
西方文论课的老师总是喜欢引用普鲁斯特的一句名言,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人们期待着痛苦以便工作。事实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没有痛苦人就不会找到最好的状态——对待生活的状态与对待生命的状态。可是这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一直认为,在我赶集一样匆匆度过的这二十几年的生命光景里,有一些东西已经永远地与我错过了。它们就像秋天旷野里蒲公英的种子,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被黄昏的熏风吹散,并且飘向了不知名的时空。
我没有想到我会如此仓促地和单晓昱走到一起。在我的生活仍然充斥着极度的混乱与空洞的时候,他的出现,让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筋疲力竭的人看到了地平线般的欣喜。
我们是在校乐队的联谊会上认识的,当时乐队里有一个穿橘色衬衫,头上系着一条黑色发带的男孩,在台上一直表现得不太突出,他似乎是副唱的角色,但铿锵的声线却比主唱还要震撼人心。我后来知道这个人就是单晓昱,比我高两个年级,学工商管理的,他所在的乐队叫做GREYFOREVER。
在这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脑海里总会时常浮现出那张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的年轻的脸庞,一双茫然的眼神令人意乱神迷却分明能让人感染到一股淡淡的坚定。这个画面长久以来几乎占据了我生活的全部,我只感到有一些微弱的情绪正在我的意识里逐渐苏醒,并且越来越清晰地形成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这让我感到慌乱。
我在一个星期之后迅速加入了学校的文艺社团,这是我第一次在一种极不理智的状态下作出的一个重大决定。事实往往就是这样,仿佛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你把硬币抛出,在空中翻转几下,有时候是正面,有时侯是反面。可是这一次我的运气并不好,明明有十次可以看到正面的机会,我却看到了十次反面。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想,既然该出现的还没有出现,那我只能选择等待。整整半个月,我没有见到单晓昱,他就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文艺社的社长有一次在会上非常不客气地说,如果有同学对于社团的活动有意见和看法,可以直接提出来。我不愿意再看到类似甩手走人这类事情的发生。
有一天晚上我蹲在文艺社的排练室门口画宣传海报,因为海报太多,人手又不够,于是我不敢耽误时间,头也不抬一张接着一张地画,这时候我觉得身边走近一个人,起先我还没怎么注意,直到他也蹲下来,凑到近前仔细看我在海报上画的东西,我才被吓得站起身,脚下一歪没站稳,差点一屁股跌在地上。我原本以为是哪个冒失鬼吃完饭回来了,谁知当我抬眼瞧过去的时候,我简直倒抽了三口冷气。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所有人都遍寻不着的单晓昱。
有五秒钟的工夫我呆愣在那儿,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瞅着他,活像一个白痴。最后单晓昱先打破了沉默:你怎么蹲在地上画海报呐?那边不是有桌子吗?
没什么,我习惯蹲着画了。站着画太腻味。我不在乎地说着,但还是感觉说这话的时候声带明显不受控制。
单晓昱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似有一丝不解,你是新来的吧?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他一只手舒服地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摆弄着刚刚从地上拾起的一支水笔,懒洋洋的模样看上去令人着迷。
我凝视着他的脸,突然觉得全身上下所有的器官和组织都停止运转了。当单晓昱说出“没见过你”这四个字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就好像被人活生生地扎了一下,我非常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听见自己用怨妇一般的口吻说道:
您当然不可能见过我了,您可是公众人物呢,怎么会有那闲工夫跟我们这些无名小卒打交道呀?
他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句,显然吃惊不小,我看见在他手中飞速转动的那支蓝色水笔蓦地不转了。他用他那双细长而漂亮的眼睛默然地打量着我,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说道:你好像对我挺有意见啊?可是我都不认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