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小小的屋子,以前很华丽的客厅中用木板隔成的。暗淡的灯光,射着满室散乱的黑影,东一张床,西一张凳,板铺上半边堆着杂乱破旧的书籍,半边就算客座,屋角站着一木柜,柜旁乱堆着小孩子衣服鞋帽,柜边还露着一角裙子,对面一张床上,红喷喷的一小女孩甜甜蜜蜜在破旧毡子下做酣梦呢。窗台上乱砌着瓶罐白菜胡萝卜的高山;一切一切都沉伏在灯影里,与女孩的稚梦相谐和,忘世忘形,绝无人间苦痛的经受,或者都不觉得自己的存在呢。那板铺前一张板桌,上面散乱的放着书报,茶壶,玻璃杯,黑面包,纸烟。主人,近三十岁的容貌,眉宇间已露艰辛的纹路,穿着赤军的军服,时时拂拭他的黄须。
他坐在板桌前对着远东新客,大家印密切的心灵,虽然还没有畅怀的宽谈。两人都工作了一天,刚坐下吃了些热汤,暖暖的茶水,劳作之后,休息的心神得困苦中的快意;轻轻的引起生平的感慨回忆。主人喝了两口茶,伸一伸腰站起来,对客人道:
——唔!中国的青年,那知俄罗斯心灵的悠远,况且“生活的经过”才知道此中的意味,——人生的意趣,难得彻底了解呵,我想起一生的经受,应有多少感慨!欧战时在德国战线,壕沟生活,轰天裂地的手榴弹,咝……嘶……咝……嗡……哄……砰……硼,飞机在头上周转,足下泥滑污湿,初时每听巨炮一发,心脏震颤十几分钟不止,并不是一个“怕”字;听久了,神经早已麻木,睡梦之中耳鼓里也在殷鸣,朝朝晚晚,莫名其妙,一身恍荡,家,国,父母,兄弟,爱情,一切都不见了。那里去了呢?心神惫劳,一回念之力都已消失了。十月革命一起,布尔塞维克解放了我们,停了战,我回到彼得堡得重见爱妻,……我们退到乡间,那时革命的潮流四卷,乡间农民蠢蠢动摇,一旦爆发,因发起乡村苏维埃从事建设。一切事费了不少心血办得一个大概。我当了那一村村苏维埃的秘书,家庭中弄得干干净净,——那有像我现时的状况!不幸白党乱事屡起,劳农政府须得多集军队,下令征兵。我们村里应有三千人应征。花名册,军械簿,种种琐事,我们在苏维埃办了好几天。那一天早上,新兵都得齐集车站,我在那里替他们签名。车站堆着一大堆人,父母妻子兄弟,牵衣哀泣,“亲爱的伊凡,你一去,别忘了我……”“滑西里,你能生还么?……”从军的苦情触目动心。我们正在办公室料理的时候,忽听得村外呼号声大起,突然一排枪声。几分钟后,公事房门口突现一大群人,街卒赶紧举枪示威,农民蜂拥上前,亦有有枪械的,两锋相对;我陡然觉得满身发颤,背上冰水浇来,肺脏突然暴胀,呼吸迫促,昏昏漠漠不辨东西,只听得呼号声,怒骂声,“不要当兵”,“不要苏维埃……”哄哄杂乱,只在我心神起直接的反射,思想力完全消失,胡……乱……——我生生世世忘不了这一刻的感觉,——是“怕”,是“吓”,是“惊”?……不知道。
主人说到此处换一口气,忙着拿起纸烟末抽了一抽,双手按着心胸,接下又说道:
——然而……然而……过了这几分钟,我就失了记忆力了。
不知怎么晚上醒来,一看,我自己在柴仓底里。什么时候,怎么样子逃到那地,我实在说不出来。自然如此一来,我们乡间生活完全毁了。来到一省城里,我内人和我都找了事情。过了几月才到莫斯科这军事学院里。我内人留在那省里,生了这一个女孩子,——主人拿手指着床上,——不能去办事了,口粮不够吃,我一人住在莫斯科,每一两星期带些面包(自然是黑的)回去,苦苦的过了一年。什么亦没有,你看现在内人亦来此地,破烂旧货都在这屋子里,俄国现在大多数的国家职员学生都是如是生活呵。可是我想起,还有一件事,是我屡经困厄中人生观的纪念。有一次,我上那一省城去,——那时我家还没搬来,——深夜两点钟火车才到站。我下站到家还有二里路,天又下雨,地上泥滑得不了,手中拿着面包,很难走得,况且坐在火车上又没有睡得着,正在困疲。路中遇见一老妇背着一大袋马铃薯,竭蹶前行,见我在旁就请我帮助。我应诺了他,背了大袋,一直送他到家,替他安置好。出来往家走,觉着身上一轻,把刚才初下站烦闷的心绪反而去掉了。自己觉得非常之舒泰,“为人服务”,忘了这“我”,“我”却安逸,念念着“我”,“我”反受苦。到家四点多钟,安安心心的躺下,念此时的心理较之在战场上及在苏维埃的秘书席上又如何!
主人说到此处,不禁微笑。女孩的酣睡声,在两人此时默然相对之中,隐隐为他们续下哲学谈话的妙论呢。
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