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觉一无所介心了!好像什么都是一种幻象,假的暂时的偶然的存在于人世间的宇宙罢了。原来是“实在可不知”,太阳系的构成,和人类的演进,一切的产生,无非是一秒的关系的结果,似恋爱的秘密的一样。过去的一刹那,不能决定未来的一刹那要怎样,我,又何必用“我自己”扩大到无限际的算有意义的一个人呢!好了,我现在确是没有心了,心被火所焚化了,神经系统的效用也由此变成死灰了!坐,坐罢;笑,笑罢;吃,吃罢!我,蜕化了!
三月三十日
我不该有非我的奢望,更不该有矛盾的探求,因为这是人生〔规〕律所规定!出了幸福轨道的人们,总是要这样承受的!“不幸者不能得于幸”,我记着了。下午独自到校园里,地面的石板,在园的中央,干净到可爱的如新婚之夜的床了。我坐下,又卧下,目光和西偏的太阳相接,心,蒸蒸的向蓝色的宇空飞腾了。
春色中的花,黄、红、白、紫中所含着的芳菲味疏松松的浸透到骨髓,蝶也闪闪的来,不知名的鞘翅虫儿也再会面了。愿终生如此,我私下发誓。
三月三十一日
现在要妒忌一切!也只有妒忌了!妒忌那怀中抱着婴儿者,妒忌那手里提着小孩者,妒忌那两人的交臂而行,妒忌那三个小学生的跳呼而舞,妒忌那青年学识的宏博,妒忌那女子情性的聪颖,甚且枝头成双的鹁鸪,花心一对的蝴蝶!造物者哟!你对我实在太刻薄!我是尽人间的苦痛所有而应有的吗?我怀中?我手上?做过我的梦了!我怕到死不得交臂而行,以前又没得跳呼而舞,情性简直似一块石,学殖简直似半篑土!而且既难安然在枝头,又难飘然在花上,我只呆呆的行动罢了!
母舅信中说是“讨债的,不是儿子”。我以为讨债的关系应该是金钱,不应该来讨我精神上的苦痛,使我的精神入了不幸之牢了!“未入魂,还是早的”,我又“是青年”,这究竟怎样解〔释〕?我固是矛盾的,但我的矛盾,终究是错了吗?我的肉体的年龄虽青,而我的精神实在黄了,我究将如何呢?
晚餐过后,和几位同学到湖滨,——二星期间的病后的第一次。湖、山、云、天的色调黯然相浑,不过浓淡的程度不同些。
游人还不多,这也可算我的独美。
四月一日
今天是学校为二十二同学、二差夫开追悼会。全校遍挂着挽联,会场更点缀的处处〔使人〕落泪!下午一时开会开始,我所参与到的又是后一大半。“宣读祭文”,“述已故同学事略”,“演讲”……等。我感到只有“不幸”二字,一面就“伤心”罢了。
我总愿二十二位同学复活,虽是我的梦话——也愿意是梦话,不过万不能了。愿他们的英魂补注到我们的同学的精神里来;我们永久的记着,更做我一部分以外的人——牺牲和奋斗,未始不是他们的复活罢!
天气异常蒸郁,脑中殊不畅。和邦仁君坐在花园中满枝素丽的重瓣桃花下望月,刚出山而隐现于云里,使云边都成金色的月,忽儿露出这一边,忽而吐出他一角,真是宇宙幽美秘妙。邦仁说——诗人和农夫所感受是一样吗?我说,不同罢——诗人的心境好似一朵花,农夫的心境好比一株草,草中之月总不及花中之月罢?
四月三日
昨夜梦见旦华仍如往常一样的在伊的怀里,笑着,更和我吻着。但我梦中的心里仍是疑想,父亲信来告诉我,他已夭折了?
哗!那是梦呵!父亲的诳语!信是在临死前发出的,他的病救回了。他不曾死了,他复活了!而且他完全不病了!我的心是何等快活,死而复生是何等快活!但终是我的梦呵!快活也只是我的梦呵!梦里笑梦,是一场无穷的快活;醒后想梦,是一场无穷的苦痛呵!旦华唤不回来了,父亲告诉我是明白的,儿呵,你去兮何处?唤不回来了!
死本如梦,生也如梦;生即如死,死即而空!空而如梦,生也何求?不如无生,无梦无忧!
邬君说:我们是一块顽石。我说:顽石的中心,未始没有宝玉的蕴藏,只求磨琢,终能发光。他又说:我也不愿发光,只求无碍于人,在幽山空谷逍遥自乐,养元归真,也无损于光。我说:这就是你的生罢!
四月四日
C君又病了,病的口里吐血。在病的国家里,我们总是病的分子。以后几个朋友又谈到死的路上来。Q君说:假如死了有鬼,我也愿脱离生的苦痛。我说:假如死了有鬼,仍旧是有知觉和感情的做鬼,仍旧脱不了死的苦痛。怕愈比生的苦痛重大而深厚。真果的不求生,万不可去求鬼!
眼见到婴儿,心就跑到旦华的身上了,而且跑到他的死了的坟中!茫茫的小坟,亦不知在何处。此种类似联想的链〔连〕着我,恐怕随我到死罢!
人每当物质动荡时,就用精神来安慰。没饭吃,即说“腹中自饱”;没轿坐,即说“缓步当车”。但是精神动荡时,物质怕是无力了!失恋的英雄,虽未尝不可以手枪以自决,但不是精肉的和谐罢!
四月五日
今天决定了一个过清明(六日)的计划,假如明天不下雨,就和邬君去游一次湘湖。
四月十一日
六日的早晨,天气果然清明,太阳红的射到窗上,灰色的窗墙也变色了。云还有几块在天空走着,可是草木间,已没有雨的意思了。计划可以实行,就和二位归家扫墓的同学,共四人同道。一切预备好,出发到江干趁轮船,向目的地萧山湘湖走动。
小轮船循钱江驶去,岸边两条的青,还有山和塔,都饶有绿色之味。日中十二时就到了W君家里寓着。一种乡村间的景象——种着麦的田,柳树在田岸立着,山上草色青青的,坟,土丘样的一处一处。还有扫墓时的手续都历历的跑进眼睑。下午又跑上优罗山的最高处,远望田畴青黄交错,村落鳞鳞仆地,河水蜿蜒,钱江迢,而且远及玉皇山、五云山等处。而〔另〕一边,湘湖也具体现于目中。坐在山巅,高歌慢曲,飘飘忽忽,若在云间,若在雾中,温绸绸的眠在爱人怀中一样。
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在船埠买棹出发,船小不能左右动,身就如翩翩的蝶〔似〕的飞去。
不愿叨叨了。总之那边有山有水,很是好的。我已在石岩山的一览亭(已坍)旁找到生之坟墓,将来自可负土建筑。老虎洞里吃中饭,还遇着许多烧香姑娘,也很希奇的。可惜不迟一月去,不得将压湖山里的果子,任意摘而啖之。回来时那山上被卖了的七岁小孩子,竟恍惚的显出在朦胧夜色中,到今日还留深刻印象。湘湖!或可说是我的坟场。
四月十六日
五年学校的课本生活,已经解脱了。插翅般的光阴,在眼前飞过。五年?五年了!拿着书的嗒嗒嗒的走到教室,静听先生的说是、是、非、非,在中等〔学校〕可是算将破茧的飞蛾了。接着,就似一鞭教鞭,驱我们到小学校教室里去,叫我续着过牧鸭样的生活。何等的刻薄,何等的枯干!虽还待三天后亲尝,但我可预想这六星期的实习生活——小学教员生活,是使我的血液将渐渐干涸。近日来,正为着这件事,闹得脑里的花都收闭了,也想不清以后的时日。
四月十七日
“人”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说假的实太自弃了自己,而眼见得身前都是一种幻象,梦中的遭遇,——不常了,变故了,病了,死了,我的儿,他(Q君)的妻,呵,现在都空了!可说是真吗?雨后的怪云一样,转变的太难逆料。自己时常恍惚的不知身在何处,有时竟好像自己被毒蛇吞在腹中,混我的身子在毒液内将溶解一色;有时亦好像在阴阴沉沉的黑洞里,恶鬼要在那石罅里钻出来虏我一样,吓的如冷汗在鼻上流滚,梦中哭喊。真真是真还假?
四月十八日
四个朋友同组实习,二个患肺病了,一个得到失了羽翼的消息悲伤了,只剩我半痴半呆的一个,要对付那三十个活泼的小孩,忙到腿里无骨,也觉得不能,只表现十二分的如是罢!
四月十九日
梦神吓醒我,起来很早。几天接连的雨,被东方一朵红云,就转变而唤起今天晴的乐意。鹁鸪不知求晴求雨,叫的厉害,似感触有同情之点。可是许多声音美耳的莺儿等,我是确断它们是一种自然快乐情〔调〕的表现。
四月二十一日
一个人,就是所谓人的一个人,究竟是一件什么东西呢?这在他的眼前,于他们如蔽了一张黑布一样,好的如埋藏山中的黄金,不好的如蛰伏洞中的蛇蝎,有了黑精精的乌珠,如盲人之在暗夜一样,永远找不到的他的家,他认为咫尺之内所有物,真可笑呵!我,心盲了,心盲的我哟!是最可怜的!
儿童在教室之于我,本来似有虎子的虎穴,心战战没猎人之能力,不知怎样对付的〈但〉缘故。原来天赋我以先生的资格,三天中似做过教育家的模样,非但心境泰然,而且还别开意窍。
在其中留给我的一件伤心事,就是预抱极大的希望,我们三个人,想别开几十个儿童的生面,而现在不料剩落我一人!唉!人生是这么不能预测,似前途都是溺人的大海,向前走究竟何意?
屋未成而先火烧了,未来真正可怕!我,还能咽下我的中餐吗?
连绵几天的雨,趁下午少晴了到湖滨坐着:爱了水,几至我和她相拥抱了!在目前现出了一回梦幻!
四月二十四日
过被动的生活去教导一班儿童实在太苦,我的精神时时好像在几十个儿童环绕叫哭之内。我醒后的第一秒钟很冲动要去辞职了!不过比较些还有二件事可以安慰:1.教到的二十四个小朋友,还很聪明伶俐有孩子真态度;2.主任是〈纯〉和蔼的顾女士,还给我有许多可快乐的无形赠品;所以一天教四次,虽精神疲乏还不愿退却。否则调养室中的病床,已多我一张了。
五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