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那三个拿刀的日本人!”一个结实瘦小的江西人这样叫。他的手里拿着最后的一个手榴弹。
“同志们,……我同意你们这样干!”年轻的漂亮的指挥员坚决地说。
三个拿刀的日本人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倒下了,潮湿而发松的泥土在空中飞舞。于是有二十多个骑兵越过高起的坟地,绕着干涸了的水塘的岸边冲了过来,他们全是天鹅绒样的黑色马,在浓白色的薄弱的太阳光下,日本人的黄色军服和黑色马幻梦地融化在一种令人目眩的紧张的气体中,他们手里执着的雪亮的刀仿佛因了杀戮的冲动而至于疲困地在黑的马腹上低垂着,而且显见特别的修长。新四军,不完整的一个排,散乱地依托在那褐色的田野上面,在作着寂寞凄苦的等待。日本人占领了一个残破的旧式碉堡,从那碉堡上面用三架机关枪的火力冲洗田野的一角,掩护马队的进袭。他们用粗犷的声音发出呼叫,胜利地目击那田野上的敌对者在三架机关枪的火力的冲洗下坚持最后的一瞬。新四军,他们的手榴弹也快完了,大概都是仅有的一个,他们却还得坚持,直到那仅存的手榴弹都从他们的手中抛出,而且直到他们的枪刺和那雪亮的长刀交接之后,……天又下着微雨,夜空里一团漆黑。周俊为了动员夫子而走遍所有的田径。他深深地感觉到,战争一开始,一切的工作就远远的落在战争的后头,在战争迫切地要求着群众工作拿出成果来的紧张的情况下,还是让他一条田径又一条田径的永无边际、永无着落的走着!……漆黑的夜空给予人们一种空洞的、无所凭借的战栗的预感,湿漉漉的泥泞的田径像蛇的背脊似的捉弄着脚底,叫人疴痒的四肢痉挛,浑身瘫软。他屡次跌倒,屡次的爬了起来,把衣服都弄湿了。漆黑的夜把整个宇宙作一个总的否定。茅山、九里庙、广阔的田野,沿着香草河的岸边错落地散掷着的数不尽的村落,都服从于一个总的无光的色调而幻灭了自己的身影。周俊低低地叹息着,被一种灰色的伤感所烦扰。有时候他突然地紧张起来,心里想着他的工作将如何因了九里战斗的胜利而顺利的展开,……工作的胜利会鼓勇他的。当他被痛苦围攻下来的时候,他特别地需要鼓勇,痛苦会使他像一条小茅草似的嫩弱地垂下头来。这好像一阵可怕的风暴的来袭,当他被击倒下来的时候,他是这样的庸碌、卑怯,竟至于全身发抖。他会想起郭元龙,想起他工作上生活上所有一切的失败,至于慌乱地无灵魂地举起了抗拒的手。没有一件事不使他伤感,没有一件事不成为他痛苦的根源,并且他是孤立的,他对于一切人都抱着怀疑和敌视,这怀疑和敌视每每叫他陷于惨淡的被围攻的地位。他的勇气像一重纱似的单薄地卷盖着自己的惨败与破灭,而生命力的贫乏使他乞怜于别人辞色之间的善待和尊敬。
“坚强起来吧!”他科持地对自己说,“积极地……而且快步地赶上战争!”
九里的群众基础太薄弱了。日本人的更大的扫荡就要到来,而又处在宝堰的敌人直接的威胁下,……由于日本人的烧杀政策所造成的恐怖,一时在群众中紧紧地压服着,一切工作都很难展开。九里的自卫队为了斗争的需要而合并到延陵方面去,九里镇的镇长在夜间秘密地派人到处去放枪,在农民中制造恐怖,另一边用维持治安的名义强迫农民出钱去买枪,或成立自己的和延陵方面相对抗的自卫队,杀害新四军在往来穿插间脱离部队的战士,诱动青抗会的负责人,叫他们到宝堰去向日本人自首,……周俊,那少年工作者的努力始终一无成就。而当他最后宣告束手无策的时候,司令员就来信把他调回到部队里去。
五三月,当茅山的桃花凋谢了的时候,周俊一个人从瓦屋山方面越过溧武路,又回到他原先的工作地——延陵来了。
香草河静静的流着,像一条金光灿烂的带子,在鲜丽的太阳光下,炫耀地奢侈地泛起那细碎,耀眼的水波。微风从茅山山麓的松林、苦竹、山茶、野栗,从那长长的红脚草与赭色的乱石堆之间,一阵阵徐徐地吹起,和太阳光互相渗透,荡漾着,在太阳光的浴抱中幻梦地吹出轻松、欢悦的调子来,使活泼的小鸟快乐得几乎在颠倒缭乱的飞舞中把翅膀折断;……葫芦草也快乐了,默默地吻着那河水。微风带来欢悦的调子则缭绕于河根的高处,久久不歇地吹送着,吹送到河的两边,吹送到绵亘万顷的田野,吹送到整个的平原。于是麦子也快乐,青的丰盛的叶子从肥沃的土壤里流泉似的喷射出来,这青的丰盛的流泉,泛滥起来了!青的……流泉的泛滥!青的大地!青的海!
他怀着一种迅风疾雨般的险恶的惊喜,独自个在那城郭一样的碧绿而美丽的高高的河根上走着,望着九里季子庙高耸的屋脊,想起了过去在九里工作的惨败。他的灰色的内心曾经在这里遭遇到可悲的陷落,这陷落对于他无宁说是一种有意的逃匿,由于羞惭和懊恼所造成的痛苦当达到极点之后,就发生一种秘密的、丑恶而快乐的预感,这预感可能使他疯狂地以歌唱代替哭泣。……他是惯于在痛苦中默默地倾听自己的呻吟的一个人。歌唱,当这歌声洋溢在整个空间却并没有被任何人所听见的时候,他的快乐恰恰足以使自己保持灵魂的安宁与镇静。他要求与一切的人们实行隔绝,至于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隐藏,这是灵魂的转化点,在当时,再没有比隐藏更能适合于自己的生存的了。
这一切都梦一样的可耻地过去了。
在眭巷里南面夏家村的一间被群众所簇拥的茅蓬子里,他和林纪勋见了面。这是一个晚上,眭巷里的群众正在进行破坏铁道的动员的一个晚上。
林纪勋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身体长得高大而壮健,眼睛稍微深陷了些,颧骨稍微高突了些,红的面孔给灯光照得发亮,而他的漂亮、洁净还是一个样。他不再是小孩子而已经是一个坚强的工作者。周俊在心里暗自发出羡慕,他不明白林纪勋凭什么会在群众中建立这样高的信仰,林纪勋显然已经成为了群众的了不起的头目,眭巷里的群众工作在整个延陵地区是首屈一指的。群众是这样拥戴他,接受他的领导,而林纪勋也信任他们。对于群众的信任该是一种无比的快乐!……看来,林纪勋和他们每一个都混得很熟了,他在自己与群众中间已经奇迹地获得了神秘的精神的线索,凭着这线索他不但可以对群众发出派遣,并且能够估计他们斗争的成果。而他却还是这样的用一种稚弱,坦然的样子来掩藏自己,并没有比郭元龙来得威武些。
林纪勋对周俊这样说:
“在工作上犯错误对于我们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我觉得这痛苦也可以说是对于错误的一种仇恨,这是好的。
我们因了这痛苦而仇恨错误,并且避免错误。一个人的进步是艰苦的斗争过程,这是谁都熟习,谁都不愿意正视的真理。因为谁也都在计划着,等待着有这样的一个适当的左右逢源的时候。过分的重视一种机缘,一种偶然地发生——对于工作(有时也)尽了挽回危局的作用的机缘。许多人并没有在工作的正轨上努力,却是为了等候这种机缘,寻求这种机缘而把他的聪明,他的时间都花尽了,……”
“同志,”周俊凛然地回答说,“我愿意和你一道进步,可是我承认自己是在探索中,……在探索中,……不错,我这样说似乎是有意的模糊了斗争的方向和立场,可是对于我个人而言我是在探索中。不过,我已经比前单纯得多了,坚强得多了,我惊异我为什么竟是这样快和我的眼泪告别,眼泪对于我已经成为可耻的多余的东西而自告消灭了。我开始鄙弃那由于懦怯而发生的不必要的情感,工作是不管情绪好和坏都要坚持下去的。我追慕着一种时代的典型,我赞许那样的斗争者:他是那样的满身创疤,他带着随胜利以俱来的严重的疲乏,他是杜斯退夫斯基式的长而踉跄的黑影的出现。我愿意学习这样的战斗者,因为他有骆驼的长途跋涉的精神。”
他觉得林纪勋比他强健。林纪勋,那年轻而漂亮的“小孩子”由于走上了工作的正确的途径而获得自己的快乐。他是北方人,父亲是一个赶马的,由于偶一不慎而把洋火点着了马的尾巴,惊慌得从父亲那边跑出来了,(他就是有这样的令人爱慕的经历)后来参加了红军,受过了教育,受过了长期间的民运工作的锻炼;他的面孔时刻的微笑着,他善于简单地发出一种劝解,他的坚定而热情的目光会给予周俊无限的鼓舞和安慰。
“朋友,”周俊继着说,“你知道,我是一个充满着无限深远而明哲的灼见的人。我曾经对你说过,聪明的人只有唯一的权利,就是他必须忍受比一切人都更多的痛苦。
这灼见,他远隔着真理,可是迫切地望着真理,在日常生活或工作的场合,他往往暴露出稚弱可怜的破绽,……我期待着,这深远、明哲的灼见有一天要和真理发生合抱,从而证明一个勇敢而有缺陷的青年怎样在斗争中长成起来,并且如同把手掌放进火中燃烧一般的证实: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夜已经深了,上弦月像一把镰刀似的挂着,泛着古旧的黄金的色调,铁道近旁的电线紧张地发出凄厉的叫鸣。眭巷里的冬防队已经预早通知了运河岸边的“爱路团”,叫他们把狗关好在屋里,而且把梆子敲得更响些。已经到了时候了,今夜,在铁道上,将和日本人发生剧烈的战争。在前面,有一个连担任了那急切的任务:他们要在一个钟头之内毁灭敌人的一个据点。直接指挥这个战斗的是郭元龙。
从奔牛方面来的一列火车匆匆地开过去了,铁道上,由于火车的狂奔而起的骚动,成为一种沉重的颤栗的低音,依附着电线的叫鸣,久久不歇地在耳朵里震荡着。千人的群众,散布在运河边和铁道上,胆怯地望着丹阳城的光辉四射的灯光,用最高的情绪和最高的速度在工作着。
沉重的铁轨非常不容易地、非常生手地被撬开来了。
接着把它横架在铁轨上面,利用铁轨的平滑而向东推移,铁的平滑的声音快乐而悦耳,……于是一,二,三,把它抛到河浜里去。铁的平滑的声音……和千人的紧张的胸脯一同呼吸着,路基的碎石在互相碰触,狂呼起来的声音由于夜的寂静而被严重地喝退了。铁的平滑的声音吸引着千人的群众,千人的群众为了倾听这声音而静默着……千人的群众为铁的平滑的声音所吸引。
机关枪清澈地,爽朗地在叫鸣,……陵口车站——敌人的据点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