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我和蒋一燕都考进了北京城的大学。到了周末晃晃悠悠坐上十几站地铁,就能匆匆见上一面。
宋玉让我指天为誓,并约法三章:
第一,不能爱上蒋一燕;
第二,不能让蒋一燕爱上我;
第三,要时常出没在蒋一燕的周围,不能让其他男人有机可乘。
宋玉问:“有难度吗?”
我说:“So young So simple So naive!”
“说人话!”
“小意思,我这就去告诉蒋一燕,我其实是个Gay!”
“你小子,虽然人怂一点,可脑瓜是真好用!”
6
刚到北京的时候,我有意回避和蒋一燕见面。
如是几次,有天我在学校食堂捡到一本了《Out?Serve》杂志,正好那周又约了蒋一燕来我的学校玩。我便用几件脏衣服卷着一坨手纸和那本杂志压在枕头下面。
蒋一燕到学校的时候,我推说在学生会有事,让她先去宿舍等我。
半小时后,我风尘仆仆地跑回宿舍,看见蒋一燕坐在我的床边上,用手机上网玩。宿舍的衣架上,我的衣服已被她洗干净,正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滴。
在心里,我迅速为自己默默地点了个赞,并顺道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那天我送蒋一燕回学校,一路走了七站地铁的马路,说了几辈子没说完的话,却丝毫没有疲倦的感觉。
轧马路的长短是检验真爱的唯一标准。我深谙此道,可是我有承诺在先,所以当蒋一燕装作无意问起我有没有在追求女孩子时,我含含糊糊地回答她:“其实,我更喜欢男人多一点!”
蒋一燕起初一阵坏笑,前思后想,联系了我的回避、手纸和《Out?Serve》杂志的一连串线索之后,恍然大悟地说道:“妈呀!原来你和宋玉是一对,我当了好几年的灯泡,我竟然不知道!”
他娘的,太意外了!这完全不是我想让她得出的推论。
事到如此,我不得不说:“宋玉不是Gay,起码我知道他爱的不是我,而是你!”
蒋一燕眨着细长的眼睛笑起来,她说:“信息量好大,我的CPU不够用,你让我缓一缓!”
说罢,她的双颊红热。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片红霞满天飞的斜阳,她用眼泪把我铸成琥珀,自此我的灵魂一直凝在那个百转千回的黄昏。
7
虽然我不能确定蒋一燕从此便会相信我是Gay的谎言,但我的态度起码表明:我真的对她不感冒。在我心里,她和宋玉已然成了比翼齐飞的一对。
我陆续买了几套运动装,颜色很齐整,都是深深浅浅的紫色。
每次我去见蒋一燕,或者她过来,我都精心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长条茄子。我们沿着地铁线步行,一路迎来送往,谈人生,谈艺术,唯独不谈感情。
轧马路的长短是检验真爱的唯一标准,没有比这个更扯淡的了!
后来,宋玉和蒋一燕顺利成章地走到了一起,宋玉退伍后被他爸运作进了市政府,蒋一燕被准公公安排进了市文化馆。
毕业后,我背起行囊,跋山涉水,远走他乡。在上海一家代理进口变频器的公司里,我找到一份安装调试的工作。
宋玉和蒋一燕大婚,宋玉一天打十八个电话让我回去做伴郎,我推说买不到火车票,在电话里和宋玉大吵。
宋玉说:“你他妈要是把我当兄弟,把燕子当妹子,你就给我滚回来!”
我说:“买不到火车票,我可能会迟到一天或两天。”
宋玉说:“买不到火车票,你就坐飞机。再不行,你打辆车回来,我给你报销。”
我大吼:“谁要你报销,有钱就了不起吗?”
最后,我还是赶回去了!
婚礼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新娘踮起脚尖,正准备接受新郎的香吻。我出现了,不合时宜地捧着一大束紫罗兰出现了。
宋玉看到我,撇下闭着眼睛的燕子,径直从礼台上冲下来。
他一把抱住我,把我箍得要死。我说:“你这个疯子!”
宋玉说:“你这个傻逼!”
我的眼泪瞬时飚了出来。我已经两年没见过他俩了,要不是顾及宋叔叔的面子,我和宋玉一定在台下互扇耳光来表达敬意!
宋玉在我的脖子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我噙着眼泪给蒋一燕献花,故作镇定地说:“你老公亲我那是他的问题,不代表我爱着他哟!”
蒋一燕只是淡淡地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隔天后宋玉和燕子送我返回上海,在车站,宋玉偷偷问我:“为什么手上那么多疤痕?”
我说是试验失误的时候,电流击穿烫的。“公司是计件的,我多调试几台,就多赚一点儿!”
宋玉问:“你要不要这么拼命啊?”
我不知哪儿来的火气,反诘说:“我和你不一样,除了性命,其他没的和人拼。我所说的拼命,只是不顾一切地活着!”
宋玉郑重说:“你回来吧!我和我老爸谈过了,他可以把你安排进质检局。”
我说:“我拼得很好,很开心,犯不上什么事都去请如来佛祖。”
“你有种!”宋玉一拳凿在我的左肩,恶狠狠地说。
8
在上海的生活并不容易,物价高,房价高,一个月根本攒不下什么钱。后来我辗转来到了宁波,做着一份登高作业的弱电调控工作。
一年后,我认识了一个武汉女孩,她叫吴茵茵,我们的感情发展得很顺利,又过了大半年,我带吴茵茵返回老家成亲。
宋玉开着他的新路虎来给我做婚车,蒋小燕抛下吃奶的孩子,亲手来给吴茵茵画婚妆。
新婚的那天夜里,吴茵茵忽然很警觉地问我,蒋一燕是不是从前喜欢过我?
女人的直觉有时敏感得吓人,我问小茵,怎么判断的?
小茵说:“挑头花的时候,我想选粉的,她却说你一直都中意紫色,这么细节的问题都记在心里,你们一定有鬼。”
我笑笑说:“那只是一个操蛋的误会。燕子初中毕业时送我和宋玉每人一幅水彩,那时候人家俩就决定比翼双飞,而让我自立门户,独上青天啦。”
在宁波,我时常爬上高耸的塔机操纵设备。象山港跨海大桥建造那会儿,我每天要徒手爬上二百四十米高的主桥墩塔吊,补贴很高,日子过得逐渐殷实起来。
我时常望着空旷辽远的海面思念故乡,想起宋玉和燕子,想起九道弯的白杨树和西瓜虫。
两年后,大桥造好,我联系了同学才知道,宋玉他家出事了。
他爸因为经济问题被批捕,牵连出宋玉就业的违纪问题。家里为了减轻量刑拼命往外掏钱,宋玉也已经离职半年了。
我见到宋玉的时候,他正在卡车货场准备装货跑长途,人黑瘦,脸上透着一股倔强的精气。
我说:“有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告诉我!”
宋玉说:“没什么,能扛得住!”
我说:“别那么拼命,身体最重要!”
宋玉冷笑一声:“拿命去拼,是因为没别的可拼,这不是你说的吗?谁不是不顾一切地活着!”
我茫然无措,只好选择默默离开。其实我很想对他说:“你也有种,一定要好好活着!”
9
人生就是这样,苦难就像九道弯的胡同里随时跳出来的小混混一样,有时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地抽你,有时忽然一脚把你踹在地上。
八月,台风“海葵”在宁波登陆,我被困在栎社机场的候机厅,已经过了十一点钟,延误的航班却还是没有丝毫消息。我在手机通讯录里不断地翻看着宋玉的名字,仿佛手指轻点一下,就能联通到他的世界。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接到了燕子的电话。她告诉我宋玉出事了。
机场外,风很大,大雨瓢泼而下,而我始终没有拨出号码。
我赶回老家时,宋玉已经被安排下葬。人生匆匆,我竟赶不上见他最后一面。
据说那段日子,宋玉为了多赚点儿钱,经常连夜赶路。出事的那一天,他的车子坏在了高速公路上,虽然他支起了三脚架,可惜那晚的视线太过模糊。后面的卡车发现路障时已经来不及反应,直接将他撞在前面卡车的翻斗上。
亲朋散尽,在宋玉老家的最后一个下午,我和蒋一燕一起整理着他的遗物。
我在书架上发现了一幅被压得很平整的油彩画。
画上有高大的白杨树和五色的月季花,蓝天下,并排飞翔着三只小燕子,手拉手一般,围成一个半圆。
吴茵茵在傍晚打来电话问我几时可以回去?
蒋一燕倚在窗边,淡淡地说:“回吧,我会坚强的。”
我恍然想起来,在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在那个被拉长的美丽的背影后,蒋一燕忽然在家门前转过身来,她破涕而笑,用婉转的声音说道:“我很好,谢谢你们!”
九道弯的胡同虽然很长,而我们终究能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