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省城看望了他的孙儿,住了一个星期,便决计要回家了。“在家里惦念着你们,来到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又惦念家里。”父亲眼圈有点红,为了掩饰,从我爱人手中抱过还未满半岁的孙儿,用斑白的胡茬,亲得小宝宝“咯咯”地笑出声来。
偏偏天不作美,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知道,父亲一旦主意已定,是很难劝说改变的,只得准备雨具。
天空阴沉得很。雨,不知疲倦地下着,落在沥青路面上,绽开了一朵一朵小花。路上人稀,偶尔,有一两辆自行车在我们眼前疾驶而去。我和父亲的脚步声,在马路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父亲没有说话,四周只有雨的稀里哗啦声。我的心中,泛滥起一股无名的惆怅。快到车站了,父亲说:“暑假你们一起回来,我和你妈妈等着。”我“嗯”了一声,和父亲一起踏上了月台。
父亲已经年满花甲有三。戴一顶鸭舌帽,两道浓眉,有一两丝泛白,两只眼睛,依旧明亮有神,脸腮微陷,身体还朗实,人并不显老,给人一种不乏精力的感觉。每天早晨,他沿着家乡的沿河马路跑步,然后,跨上大桥,做一会健身操,才慢悠悠回家,平时,还帮母亲操持家务,间或听听收音机,看看报纸杂志。他唯一的病,就是支气管炎,一到冬天,咳嗽不止。但他还是吸烟,戒了几次,断断续续,都未成功。
父亲掏出手绢,正想擦擦手,一看我的呢子中山装上,沁着一粒粒的细雨珠,就用手绢帮我擦掉。然后,两只手握着手绢,翻来覆去地擦着,他眼睛看着月台外面,以一种沉稳的声音说:“你好好工作,好好带小宝宝,我和你妈这几年身体还是过得去的,人老了,就巴望一家团圆,儿孙满堂。但好孩儿志在四方,你常来信。”
我离家已有八九年了。做学生的那阵,父亲来过一次学校,看了一下,吃了顿学生食堂的饭。叮咛嘱咐我加紧学习锻炼身体之类就匆匆走了。现在,我成了家,并有了小孩,工作之余,一腔心血都投入到小儿身上,很少想起家中高堂了。信也写得不勤。父母来到身边,才唤起双亲在我儿时对我的关心爱护的记忆:母亲给我的是甜蜜的亲吻,父亲则给我买来一些学习用品。我的身上流着父母的血液,难为天下父母一片心。做儿辈的,却常常会忘记,我脸红了。
上车铃响了,父亲敦促我早点回去。他又从头上摘下鸭舌帽,戴在我的头上:“路上风大,戴上暖和点。”
我急了:“爸,你这……”
“不要紧,我坐在车上,暖烘烘,不会凉。”我和父亲推搡着,父亲一直到我顺从,他才咧嘴笑了。笑得那样甜,脸上都荡起了皱纹。
父亲消失在车厢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是父亲那取下帽子露出来的秃顶的身影却刻在我的心间。我情不自禁地摘下帽子,抚弄着,眼睛里好像要涌出什么……
(本文1982年6月22日在《南昌晚报》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