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拉面放在我的面前,香菜、漂浮的辣椒油和手工抻制的黄灿色的面勾起我的食欲,顿时满口生津,同时也勾起对一座遥远城市的挂念,它既不与我血缘相牵,也没有刻骨铭心的人或事停留在那里。仅仅是一碗面,我常用的一种早餐,会莫名其妙地对几乎与我不相干的陌生城市意惹情牵。清澄鲜美的牛肉面汤灌入体内,西北角度,一个温馨的方向牵引我的味蕾反复触及那亲切的时光。
我就在白塔山的顶端凝注它,也凝注着云在城市的上空集结,凝注着雨们淅沥而下,我的肌肤和这座城市一起亲吮着它们的清凉,聆听它们一声声问候这个叫兰州的地方。
贰
初到兰州,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坐标是在内陆腹地,盘根于脑海里的兰州和真实体验的兰州迥然不同。我的印象里,西北一直生活在颓废而沉重的九宫格中,愚昧而缺乏修养,麻木而丢失自信,这是拖累中国最落后、无知的板块。
不过那年,我从西宁一路荒芜中摆脱不了尾随的弥天灰尘,兰州用它修长的臂,天伦意蕴的亲善卸下了远方来客的疲惫。
依靠在中山铁桥的栏杆边,原来黄河的语言曾是这样的干净、奔放且富有节奏,想起这黄河历史上第一座桥梁的前身(故又叫黄河铁桥),那时有二十四艘大船相连成浮桥,威严的明朝将士把持着两边,老百姓行色慌乱且要小心谨慎地走过,兰州在天公把守的荒谷中成长出一片可贵的茂盛。我的视线还眺望得更远,两千多年前这里就是黄河四大渡口之一,兵将们、番商们以及丝绸路上的喧嚣都随着羊皮“浑脱”渡水远去,留下的是兰州悠长的记忆。
叁
没有黄河就没有沿黄河而建的一座狭长的城。
我在滨河公园寻到黄河母亲的雕像,许多游客怀着感恩之愿在雕像旁留影,是的,黄河奶着我们这个民族,奶着我们这个民族千年的奔忙劳顿。
恐惧天之灾、人之祸、呼啸的青春撞下的伤痕,那些不堪回首的苦难和折磨,那些收敛在黄河母亲广阔的视角里,隐忍成心底的酸痛。
城市屋檐下的人们都那么忙碌,都有那么多的负重,忙着讲理,忙着不讲理,忙着算计,忙着计算。人心是盛不满的器皿,天为难我们,地为难我们,我们自己还为难自己。大地以时间的方式统计人生的纵长,我们也在用刻度核算生命的容量。于是,我们的一生变得憔悴,变得白天和黑夜轮换吊挂成心秤上的砣。
天空又降下了仿佛预约的零星的雨,来凡间抚慰吃五谷杂粮、完成一个过程的苍生。我们本就是从泥土里生长起来的花草,本应该享受雨和阳光,恣意地生长。
兰州没有惊天动地的风云事件,没有荒天老地的千古诗篇,甚至没有诞生过经天纬地的榜样人物。感谢这种忽略,使一座城市最终懂得自在对于生命的价值。
这座城市原先叫“金城”,说是筑城时掘到金,情感意味的玫瑰、国槐缀饰起来的城市心灵中仍然可以看到烁烁金光,使我在黄河的上游段落,曾经丝绸之路的一个驿口上,发现了复古的悠然。这是雨驱散了空气中的干燥、浮动,走进了人们的内心,用湿润洇开了一种惬意。物质生活满足后,精神乱象下的中国,兰州人回到人的自然属性中,诗意地栖息在远离繁忙的偏僻处,正如淌过城市身体的黄河,于峡谷中坦现原始的底色。
肆
市民似乎都保存着很好的心态,这是城市的集体心态。路人像熟稔已久的朋友,随时都会聊起家常。我也被他们感染,竟饶有兴致地观赏四位老先生不赌不吵不闹地打着扑克。其实憩息并不等于懒惰,反而是悠闲时代的生活品质,生活本应该就像一首悠扬的歌,我们何必要让短暂的一生不休止地闹腾。
我们都在生活中,却不一定懂得生活。一个城市活得如此轻松,这般安详,不正说明人心的美丽、幸福的指数!这恰是当下社会的匮缺。
狭长的兰州就像手工抻制的一根面,在这个软体里嚼起整座城市的内劲、滋味,汤液的香原子们向胸膛的每个角落奔跑,原来心可以很宽。
这里哪像是西北,夏天拒绝酷暑,冬天回避严寒,分明是江南。
清凉的雨在不绝于耳的黄河水响里如飘逸的袖舞,雕像朦胧在一片雨霭深处,我开始掭笔缀字成文,谈一座被荒凉围剿的城市,撑开着意外的葱茏。
2012年6月17日晚于拾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