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一直想弄清楚刘海粟先生推崇黄山的根本原因。
他对黄山的深切情感以拟人形式刻成了一枚著名的印章:“昔日黄山是我师,今日我是黄山友”。我对海粟先生,可谓是高山仰止,而黄山在我的人生轨迹之外,仅限于浅薄的图片认知。
于是,我开始屡屡去黄山,试图探寻到一个大艺术家的心灵敏感处。
贰
令我不解的是一向优雅、稳健的徐霞客敢冒得罪天下诸山之险,口出极端之辞:
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
话是霸道了些,倒也坦露出徐霞客作为中国历史上重要的旅行家对黄山的厚爱。他两次登游黄山都不简单。初上黄山是在万历四十四年(1616)二月,迎着大雪游览各景,直抵光明顶。仅过两年徐霞客再度赴黄山,屡历奇险,攀上人迹罕至的天都峰。
爱风景可以将生命置之度外,虽然徐霞客因时代局限性,尚未去更高更远的地方,但他的话显然出自肺腑,尤其两篇关于游黄山的日记记录了自己的步履。徐霞客从专家角度看黄山,眼光自然不浅,“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渐渐成为共识特征的最有力量的广告语。
以前的黄山并未引起历史的足够重视,那时它还是叫黟山。一眼望去,皆为黑色的山,就出现了这么一个字:黟。这多黑的山石多地瘠,才有百姓在他乡的艰辛,回过头这石却是美学。
叁
黄山到唐朝天宝年后才开始跻身名山行列,唐明皇的一纸诏书将黟山改为黄山,无疑将轩辕黄帝在此炼丹后得道升天的江湖传说提升为国家认定。从此,黄山有了高贵的身份。
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先黄帝最后的命运与一座山联系起来,虽然没有确凿的物证,但众口相传的故事还是那么浪漫。诸如“黄帝偕浮丘公、容成子至此炼丹”、“惟黟山为神仙都会”、“能煮石成丹”、“轩辕采紫芝”、“黄帝石座、仙棋石与仙人洞”、“白龙现身”、“轩辕行宫”等,黄山让雄浑、磅礴的黄帝有了仙气,确实是颇有趣的民间想象力,整座山被道家精神笼罩着。
这很快就吸引了具有道家气质的李白。他文字上的灵感很大程度源于对山水的独特嗅觉,他一生四次流寓皖南,这片山水似乎与他有天生的亲缘。李白得不到的东西,大山大水都愿意补偿,也只有山水可以容忍他的狂妄。
天宝十三年,五十四岁的李白来往于这一带。他游到圣泉峰下,在香溪之侧饮酒听泉,一会儿还用泉水洗杯更酌,醉了就卧在巨石上大睡,看来他真是流连忘返,醉卧的巨石被人称为醉石,洗杯的泉水就被叫作洗杯泉。他还在黄山脚下的一个山村拜会学士胡晖,喜欢上了他家养的一对白鹇,胡晖见之慷慨相送,李白也不怜惜自己的才华,吟诗回赠:
请以双白璧,买君双白鹇。
白鹇白如锦,白雪耻容颜。
照影玉潭里,刷毛琪树间。
夜栖寒月静,朝步落花闲。
我愿得此鸟,玩之坐碧山。
胡公能辍赠,笼寄野人还。
白鹇有寿,而诗歌永寿。在黄山,我们与李白相遇在他的诗里,也知道了养白鹇的黄山胡公。
肆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这座山的立山之本,似乎所有旅行者都在忽略黄山华丽的人文外衣。
他们的视觉几乎完全地被奇松、怪石、云海、温泉等异样的景观占据,在黄山山体上找到了自照心灵的内容。
中国是山地之国,对山的崇尚贯彻历史始终。黄山的与众不同不仅是集众名山之长,更重要的是丢弃了历史、政治和文化的堆砌,它没有让这些成分分散对山本身的审美,当然我们需要一些传神的文字注释,但在许多情况下,移开了我们的注意力。
放下历史的负重,既是黄山的自信,也是黄山的勇敢。山最本质的是它卓然于世的挺拔,从它的身段去领悟倏忽而过的生命,检测人生的缺陷。
此刻,我和徐霞客一样登上了光明顶,不过我在秋天,在历史的另一个时空里。山如人,你带着欣赏的眼光去探求,会找到内心深处的渴望。
在我生命里难得的一次登山,一路上被黄山的胸怀、风范和气质教诲,体念着世道哲学。看来,要对得起自己的眼睛、心灵就必须登黄山。只有登上山顶的一刻,才会面对浩渺的云海会心一笑。
刘海粟先生说:“黄山为天下绝秀,其幽深怪险,巉刻妙丽,朝夕变幻,出人意表。虽善绘,妙处不传也。”
黄山的本真和境界是它最妙处,画黄山如画生命。
此山不但是中国画家的必游之地,也应该是我们生活的一个去处。
2013年2月3日晚于拾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