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有关
壹
对于人的一生来说,童年的记忆是模糊且分裂的,却时常跳跃出亮闪的小碎片飞扬在烟雾或茶香里。翻开人生的相册,卷首的那张虽然被岁月啃食得斑斑驳驳,却让记忆沉淀成贵重,右下角清晰地写着:摄于九江。
从丰富的生命档案里查看最初的几年,那时我们的眼神里没有江湖,没有贵贱,没有无穷无尽的思念,我们只是一具等待长大的肉身。
无数次途经九江,习惯深情地眺望,想一眼望到三十六年前,一个叫胖胖的男孩全部的欢笑和哭泣,更想望到大汉初年,一个叫灌婴的将军筑就的湓城。
某一年的隆冬深更,我从北方来,颇疲倦地抵达长江大桥,远远看见灯火阑珊的九江城,内心像长江的水在翻滚,一个中年人的城府浣洗成当年的烂漫。一浪浪的水声像一位母亲反反复复的唠叨,少了一声仿佛就少了心灵上亲切的一次拍打。眼睛一阵酸涩,似乎到了可托付的地方,如此罕见的异样感觉让我久久难以忘怀,莫非是人的一种天性?当年的胖小子清香地生长,匡庐脚下和长江之滨的传说和诗歌浸透着身体,快乐地完成了不识人间真面目的那段履历。
贰
从九江到南昌算是回家,从南昌到九江也算是回家。频繁地来回就有了与火车注定的缘分,后来因对生活的渴望,那伸展的铁轨把我牵引到一处又一处陌生的远方,执行平民时代的浪漫。人生就是不断地出发,使得原来最亲近的地方反而转化为最长距离的遥望,于是每次出发就有一种疼在心底发芽,这潜藏着的情感从唐诗里流淌出来,从黄昏和秋天失落的意境里流淌出来,从天水间雁群的悲鸣中流淌出来……。我们遗传着一种叫忠诚的基因,从此思念刻进骨,铭入心,盘旋成远方最辽阔视野里的一声声呼喊。
那时丝毫听不懂姥姥的南昌话,姨们听我咿咿呀呀的九江口音也蛮有味道,可惜饱含水分的方言就像我的乳牙一颗又一颗扔在了民居的瓦砾间,让一个缺乏语感天分的口在九江故人面前变得空荡荡。
常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那时候她和父亲下放在九江,所在的文艺宣传队整天忙着排练、演出,一出一出的节目就像一段一段斗志昂扬的口号诗,每天都冲撞着我嫩稚的耳膜。
他们休憩时叨咕的九江话却很柔软,充满弹性、乐感,像吹来的粘着花香的风。以致若干年后,我到九江出差,专门登上城内的电车,满耳的九江话让我嗅到一股久别的气息,或许是一种异癖,大凡见到九江老城有关人,倍感亲切的原因,是他们时时蹦出几句养耳的九江话。我甚至想,用九江话朗诵悠长的诗,那该是美不胜收的耳福。
叁
一个没有历史没有故事的城市就像说一个男人没有内涵,一个没有大山没有大水的城市也像在说一个男人没有情调。倘若上述说的统统都有,这个城市注定了有传颂千古的诗歌。
在中国,这样的城市屈指可数,少不了九江。而我的童年被他一口一口喂养得圆润而灵动。
失意的江州司马白居易耳中的琵琶声将月亮弹奏出一抹又一抹的忧伤,这种美将大江大湖抚慰得顿失磅礴,一片沉静。如今甘棠湖中的烟水亭,原本取“别时茫茫江浸月”而称为浸月亭。
元稹来到好友白居易当年送客处,此时有亭,曰“琵琶亭”,于是吟道:“夜泊浔阳宿酒楼,琵琶亭畔荻花秋。云沉鸟没事已往,月白风清江自流。”许多年以后,北宋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同样以元稹的《琵琶亭》为题,倾肺泻腑地写下“九江烟水一登临,风月清含古恨深。湿尽青衫司马泪,琵琶还似雍门吟”。
时间俨然是摆设,无碍隔朝远程的心会神交。
优雅是这座老城的身段,内涵是这座老城的修养,它以哺乳的方式对我进行启蒙。十五岁以后,这座城市的左邻右舍不敢相信我的清瘦,不敢相信我就是当年那个叫胖胖的婴孩。
肆
有个说书的,快板一举,满口吐的就是九江那些事,他说阅读这座城市其实就在把玩一个个鲜活的人生。
为天下人活着的大禹,为自己活着的陶渊明,为皇帝活着的灌婴,为家族活着的孙权,还有为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而活着的周瑜,历史把他们放在一个角度上摄下后,被我们记住了,不过最真实的是诗人,他们的心情都在自己的文字里,比如李白、白居易。
后来,这个说书的开始写书。
父亲开始让我念诗。
因为进化出了一种叫人的高级动物,制造出本没有的时间概念,同时扩张出本没有的历史容量。尽管生命体仅算得上瞬间的存在,毕竟是历史的组合部分,只是凡俗之人过于渺小,被历史的巨兽忽略或抹去了痕迹,好在诗的意象美丽了急促的生命进程。
好在长江边始终有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我蹒跚学步一直到箭步山河。
记下与我的童年有关的那座叫九江的老城,为的是不缺失想象和空灵,让记性从打印机里输出一份抗拒遗忘的情感报告。
2012年6月27日晚于拾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