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琪!”爸爸严厉地呵斥了一声。
“吃饭。”妈妈安静地说。爸爸收敛了神色,对江恒苦笑着:“我的这两个女儿都是被宠坏的。”我看见绢姨的眼里有一点不安。
晚饭后我很郁闷地窝在沙发里,看那些弱智的电视节目。妈妈走进厨房洗碗的时候还说:“安琪,都快期末考试了,也不知道复习。”我懒洋洋地回答反正复习不复习都还是垫底。听见妈妈在跟绢姨叹气。绢姨说:“总归是要考美院的,由她去吧。”妈妈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北琪最近也是阴阳怪气的。反正这两个没一个让人省心。”
电话响了,是谭斐。
“安琪,你好。”他的声音里有种难说的东西,“我要跟你姐姐说话。”
“说吧。”我听见了姐姐的声音,她拿起了房间里的分机。她的声音里现在也有了一种陌生的东西。我知道这不道德,但是我没有放下手里的电话。我尽力地屏住了呼吸,而事实上这两个人并不在乎我是否在听。他们无心在乎这个。对于谭斐来说,他只剩最后一张牌。
“北琪,你好吗?”
“好。”
“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我想见你。”
“见我?”
“对,想见你。”
“谭斐你喜欢我吗?”
“北琪?”
“谭斐,你见我是不是想要跟我说,你喜欢我?”
“……”
“然后呢谭斐?要是我说我也喜欢你,你会怎么办?我们一起去见我爸爸妈妈,告诉他们我们要结婚,这样你就赢得了江恒了,对不对?可是你会毕业的,几年以后也许你会走得更远,那个时候你就觉得我扯你的后腿。然后呢?我们到那个时候再分开吗?何必这么费事?”姐姐笑了,“谭斐,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眼睛里只有安琪,可是你运气不好。你以为我爸爸妈妈会把安琪交给你吗?不可能的。他们只希望我和你。我也不知道在他们的心里,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安琪。你懂了吗?再见谭斐,我很高兴我认识过你。”
他们俩几乎同时挂上电话。窒息的一秒钟过去之后,我跳起来,打开门,往楼下冲。他说过,他就在楼下;姐姐说过,他眼睛里……
真的只有我吗?可是我看不到他的眼睛。背影还是谭斐挺拔的背影,我叫着他,他停下了,可是没有回头。我冲上去,紧紧抱住了他。多少次,幻想过这个场景的紧张和甜美,但不是那么回事。没有电影里的心跳,激动,甜蜜,没有任何一种我熟悉的符号般的情感。我就是想紧紧地抱他,有多紧就抱多紧,疼痛而幸福地嵌进他的血肉,变成他的一部分。
“谭斐,你别走。”我说,“我喜欢你。”
我终于说了。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
我听见他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走开。”
我坐在研究生宿舍楼门口的台阶上。等着他回来。天早就黑了,灯光就像浮出水面般亮起来,照亮来来往往的人,他们都奇怪地看看我。后来灯光像泡沫一样熄灭的时候,他回来了。
他站在我的面前,低下头。我已经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我站起来。他说:“安琪?”我看着他的脸,我告诉他:“我想你。”然后我们接吻。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五日凌晨一点左右,我变成了女人。
那天夜里下着暴雨,电闪雷鸣的。雷雨把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迪斯科舞厅。闪电切割着黑暗的形状,树木在纷乱地舞蹈。我们脱掉了彼此的T-shirt和牛仔裤。他突然说:“不行。”他说我送你回家,他还说等你清醒了以后你会后悔。我不理他,我抚摩他和——它。它乖乖地在我的指尖下面颤动着,就像是阳光下的小动物。原来它是自己有生命的,它是个敏感的小生命。我笑了,我想:好孩子。
我和谭斐疼痛地飞翔。后来我感觉到了它的眼泪。它哭了,因为就连它也知道,可能我和谭斐再不会相逢。我也哭了,我说:“谭斐,我爱你。”
“安琪。”他吻着我,“我现在连自尊都没了,你真傻。”
我心疼地看着他。他不是什么白马王子,杀魔鬼救公主的勇气对他而言太奢侈了。他只不过是小王子——没法面对玫瑰花的小王子,星球上甚至放不下一只绵羊。可是这根本改变不了我对他这么深的心动,我知道这就是爱。
“安琪。”他说,“我怎么现在才想明白,其实不念那个博士,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天很公平,我现在有你。”
“嗯。”我点头。
“宝贝。”他抱紧我,“我想去上海,或者再往南走。等我闯出来——”
“我就嫁给你。”我说。我站在那一天的晨光中,觉得自己的身体睁开了一只眼睛。这个世界的阳光和声音深深地涌了进来。我和我生活的世界建立了更彻底的联系。我想这就是变成了女人吧。我不知道我和谭斐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美丽的未来。以前人们总说:“这种事电影里才会有。”可现在,越来越多的电影都愿意走“写实”路线,不再安排大团圆的结局。不过我终究相信着一个连电影都正在怀疑的结尾。让聪明的人尽情地嘲笑吧。我是比他们幸福的傻瓜。
“你去哪儿了?”姐姐问我。她背对着我,眼睛看着窗户外面,“你一整夜不回来,把爸爸妈妈都急疯了。”
我不说话。
“你还不快点给爸妈打电话,告诉他们你回来了。我想他们多半是正在报警。”姐姐的声音没有起伏,我看不到她的脸。
“知道。”我说。
“你和谭斐在一起?”姐姐说,“放心,我什么都没说。”
我也什么都没说。我看着姐姐的背影,我发现她瘦了。我是说更瘦了。她穿着白色衬衣的肩膀看上去就像一张纸片。窗户开着,风吹进来,纸片在抖。不对,是姐姐在哭。
“姐。”
“安琪。”她的声音还是没有起伏,“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我想去一个远一点、风景不错的地方。比如说贵州。我喜欢那儿,真是漂亮,可是有很多地方很穷,小孩子需要老师。其实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世外桃源。都是骗人的。”
“姐。”
电话铃在响。姐姐说:“你去接。准是爸妈。”这个时候她终于转过了头,脸上全是眼泪,宁静地笑着。
结局
结局由很多次的告别组成。
八月的时候,江恒死了。他从一座十二层的楼上飞下来,把自己变成这个城市上空一笔潦草的惊叹号。原因是他得到曾跟他同居了七年的前女友嫁人的消息。我不知道他原来还是个情种。不,我还是应该尊重死者。反正他就是一个天生能轻而易举得到太多别人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东西的人,所以他有资格活得这么奢侈——说好听一点,叫浪漫。
谭斐赢了。虽然赢得莫名其妙。爸爸跟他讲这件事时脸上的表情有点尴尬。他听完,很自然地一笑:“林老师,我是来辞行的。”
他说:“我觉得我自己不适合做学术。谢谢林老师。”
爸爸有点惊讶:“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去南方。”他说。
“我在南边有几个朋友,待会儿我把他们的电话抄给你。”
“不必了,谢谢您。”谭斐笑笑。
“那,保重。”爸爸看着他的眼睛。他们对望时的眼神就像金庸的小说的场景,我想。谭斐终于选择了一个最漂亮的方式退场。
姐姐是在十月初的时候离开的。回到这个故事开头的地方,我记得我说过姐姐离开家的那个秋天很美丽。不过我没说过,妈妈在姐姐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来到姐姐的房间,对她说:“北琪,你是个好孩子。妈妈还真担心过你不会清醒呢。她是艺术家,她可以离经叛道,但你不行。还好——”我得声明我是无意中听到的。
第二年年初,绢姨走了。
再后来,我也离开了家。我故事里的角色就像化学实验里的分子一样被震荡到我们彼此都不熟悉的地方。还有一件事必须说:后来我和谭斐分手了。没有什么为什么。靠着长途电话维系的爱情未免脆弱。聪明的人们可以暗自庆幸,你们的经验是正确的。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某些规则。要想打破它,除非你有足够的力量。比方说:绢姨那样的美丽,妈妈那样的聪明,江恒那样的挥霍,总之你就是不能只有体温。可是我真高兴我们都反抗过了。姐姐、我,还有谭斐——我爱过,可能依然爱着的男人。
我生活在这个南方的城市里,已经两年。逐渐习惯了炎热、潮湿和寂寞。在姐姐或爸妈或绢姨的电话里想念北方的四季分明。我还学法语。跟法语班上一个叫罗辛的家伙是好朋友。因为我也想到法国去,去画画。
来南方以后,我发现我使用颜色的习惯都在改变。我原先可不太喜欢参差的对照,现在却不太多画大红大绿了。昨天我又接到了绢姨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哭。因为那个法国男人跟另一个女孩一起到南美洲去了。她说:“安琪,男人全是混蛋。”我没有提醒她她跟姐姐说过一样的话。我没有说她本来有过机会不再做“假期”,“奔驰”给过她机会,姐姐也给过。
上个月,得到谭斐就要结婚的消息。那天我问罗辛愿不愿意逃课。然后我们在这个城市游手好闲地逛。直到晚上,我给罗辛讲了这个故事。听完后他问我:“你很难过?”我说怎么会。他说那就好。他还说:“林安琪,等我们都到法国了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追你。”然后他低下头,可我没有让他顺理成章地吻我。“罗辛,”我说,“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
那天晚上回到学校,我钻进了空荡荡的大画室。木头地板凉凉的,飘满石膏像和油彩的气息。我翻开那些厚厚的、精致的画册,那些大师们手下美丽的女体。我问自己:会是哪个画家的女体更像谭斐的妻子?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应该是个有时温柔、有时强硬的率性女子,聪明、善良。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在画室的地板上,我梦见姐姐打来的那个电话。
是姐姐告诉我谭斐要结婚的消息的。我真高兴是姐姐来告诉我。姐姐说:“安琪,你要好好的。”我说当然。姐姐说:“过些天,五一放长假的时候,我去看你。”姐姐现在是贵州北部一个风景如画的小镇的中学老师,教英语。姐姐是个很受欢迎的老师,因为她对那些基础奇差的学生都有用不完的耐心,还因为她总是宁静地微笑着。后面那条原因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姐。”我说,“你,也要好好的。”
“我当然好了,”姐姐笑着,“比以前要好太多了。”
“那就好。”
“安琪,你会再碰到一个人的。你会像喜欢谭斐一样地喜欢他。”
“姐。”我说,“你也一定会碰到一个人的,这个人会把你看得比他自己重要。”
我被地板的温度冻醒,醒来时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响。
“安琪,我是谭斐。我听说你要去法国?”
“我听说你要结婚。”
“对。”他笑笑,“明年一月。”
“我。”我也笑了,“我也是明年一月走。”
“安琪。”他说,“我,我现在在火车站,你能来吗?”
“你是说……”我提高了声音,“我们这儿的火车站?”
他站在人群里,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他依然英俊,瘦了些,脸上有种时间的气息。我迟疑了片刻,又犹豫了一下,又看到他脸上的微笑时,我跑了过去,我们紧紧地拥抱。
“安琪。”他的声音离我这样近,“长大了。”
亲爱的朋友,如果你碰巧生活在这个南方城市里,如果你碰巧在今年四月二十号上午九点左右到过火车站,你是否想得起你看见了一对年轻的男女,在站台上忘形地拥抱着。——我承认这个风景在火车站并不特殊。可能你认为,这不过是一对就要离别或刚刚重逢的情人。你想得没错,但事实,又远非如此。
2003年7月18日图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