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会在人家放学的傍晚悄悄地走出家门。来到昔日的学校门口的时候,她没有想到,尽管她已经准备了一百次一千次,可是那校门上的几个镀金的大字依然触痛了她。只有邻校的围墙依然温暖地矗立在那里等着她,每一个黄昏,从春天到夏天,她都会轻盈地从这面墙翻过去,走向她罪恶的铁栏杆。虽然她现在已经有了很多空闲的时间,但是她不敢再来看他们的体育课了。因为现在有太多人认识她。她害怕那些狗仔队一样的目光。她只有在傍晚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人的时候,过来偷偷地看那个男生几眼。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在操场上练长跑。一圈又一圈,他基本维持着一个匀速,她基本维持着一种坐姿坐在铁栏杆上。她并不奢望着这个男生能停下来,注意到她。她只不过是希望他就这样跑下去,一圈又一圈,像地球一样寂寞地围绕着太阳转动。有时候离她近一点,有时候离她远一点。不知不觉间,她恍惚觉得她已经在用这样的方式跟他白头到老。
她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遇上那个强奸犯的。一般情况下,她会穿过这所学校的地下室,因为这样的路线离公车站更近一点。当她听到身后那阵急切而粗重的脚步声的时候,她的心里面荡漾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是你吗?是你吗?你终于发现我了吗?你是不是想要跟我说话?你的手已经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要回头了,我真的要回头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头当然不是因为矜持,而是,我自惭形秽。你那么健康,那么俊朗。我道歉,我跟你道歉,我跟那个清秀的,差一点就要成为你的女朋友的女生道歉。我得告诉你我是个坏姑娘。我还得告诉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很久了。
然后她娇羞地对着身后转过头,她看见了一张粗鲁而猥亵的脸庞。
当她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她挣扎了,她也哀求了,可是那个人顺手抽出一块那么肮脏的抹布堵住了她的嘴。她被按在了墙壁上,她很疼,很疼。她模糊得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张画,正在被一把锤子往这肮脏的墙上钉。但是她突然放弃了挣扎,因为她看见了他。
那个男生就在不远处注视着这场暴行。他应该是到这个地下室里来拿自己的自行车的,无意中看见了这一幕。但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是因为他没有声音,所以那个强奸犯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站着一个危险的目击者。他的脸上起初有一点震惊和慌乱,但是后来,神色就渐渐地平静了。求求你,求求你救我。女孩只能用眼睛这样说。求求你,求求你,我罪不至此。看在,看在我爱你的分儿上,虽然你并不知道。可是这个男孩依然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强奸犯起身落荒而逃的时候,男孩子非常灵敏地把身体藏到了一根水泥柱子后面。女孩子在肮脏的地上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那种疼痛似乎把她的身体跟她的灵魂生拉硬拽,血淋淋地分开了。我要死了。她对自己说。然后她看见男孩子修长的腿在向着她移动。
他的脸在夕阳下面,俊美如冰。他慢慢地蹲下身子,直视着她的眼睛。一阵入骨的寒意让女孩子觉得自己末日将至。我知道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中,一股温暖的潮水慢慢地侵袭了她。她对他微微一笑。你是天使,你是幻觉,上天派你来带我走,对不对?在我领受了我应得的惩罚之后,你就会出现在我生命的末尾,把我带走,对不对?所以你根本就不可能救我,因为那是我的刑罚,是我必须偿还的罪孽。你要见证着我来偿还,对不对?现在好了,亲爱的,你为什么还不把你干净温暖的手伸给我,带我走。我们要去的地方一定是个好地方,上路吧,我已经尝够了这人间的滋味。
可是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认识你,你是海凝。老天有眼,你活该。”
如果我真的能在听见这句话之前死掉该多好,如果我真的能在他开口跟我说话之前死掉该多好,要是我真在那个千钧一发的瞬间死掉了,我便可以自豪地说:“在我的有生之年里,我从来没有真正怨恨过任何人。”
我冰冷的指尖在微微地颤抖,我搞不清楚在键盘上制造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的,究竟是我的手指,还是我的眼泪。
“对不起。”我充满歉意地对茄子们说,“辛苦你们了。”
“我们还以为。”茄子们不知所措地说,“所有的罪已经受完了呢。”
“真的很对不起。”我解释着,“对于他们来说,下一次油锅就够了,可是你们不行,你们要下两次。”
“为什么呢?”他们委屈地瞪着我。
“因为你们比他们更坚强。”我认真地说。
他们看了一眼炒锅里翻滚着的肉末、豆瓣酱,以及辣椒油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我们才不要下去呢。那根本就是个泥坑。”
“没错,那是个泥坑。你们就当作是下雨了吧。”
当他们被盛入煲仔,放在小火上的时候。他们终于沉寂了。碧绿的葱花撒下去,那种嫩嫩的碧绿非常像川端康成的小说。
做好的菜越来越多,这个厨房就越来越寂寞。我的耳边已经没有声音了。我的砂锅在外面的餐桌上打盹儿,我的炒锅在关掉的炉火上忙里偷闲。龙眼和虾仁都还是孩子,两堆晶莹剔透的小圆球嘻嘻哈哈地在盘子里滚到了一起,玩得不亦乐乎。“要好好玩,不准打架。”我愉快地嘱咐他们。
“很快就要轮到我了,是吧?”鳜鱼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温柔。
我说:“是的。”
她说:“在开始之前,有什么准备工作要做的话,尽管来。千万不要客气。”
我银灰色的刀尖触到了她的身体,但是我停顿了:“真的不是假慈悲。”我不好意思地笑着,“可是我舍不得。”
“你先告诉我你的程序,让我有个准备,这样好不好?”
“我得把你从头到尾剖成两半,然后里面外面抹上一层盐粒。然后在你的背上斜斜地切三刀。这三刀比较深,要碰到你的骨头。最难熬的恐怕就是这几步。剩下的就是倒料酒跟加葱姜了。”
“其他的都还好。”鳜鱼说,“就是抹盐粒那一道,怕是真的有点难受。不过没关系的。忍一下也就过去了。”
“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不过我可以跟你保证,跟煎炒烹炸什么的比,清蒸是最干净,最舒服的。你会觉得很热,然后你就睡着了,用不着承受任何的折磨。”
“我真喜欢你这样说。”鳜鱼笑了,“的确是最干净的。我喜欢这样清清爽爽的过程。”
“没错。质本洁来还洁去其实一点都不悲惨,是天大的运气。”
“你说什么?”
“对不起我忘了你听不懂。不过没关系,我说的都是些无聊的东西。”
我的刀子非常流畅地沿着她的皮肤切进去,再用最快的速度滑行着。“真美。”她表扬我,“这么快,这么轻巧,简直就像是音乐一样。”
“为什么你不恨我呢?”我问她。
“早就说过了嘛,我很喜欢你。”她停顿了一下,“还有,其实恨,是你们哺乳动物才会的事情。”
“可能吧。”我想了想,“恨什么人和爱什么人是一样的。就像是游泳或者骑自行车。一旦你恨过或者爱过了,它就会像是一种技能那样潜伏在你的身体里面。有可能你把它们荒废了很久,但是它们最终总是会跑出来的,在适当的时候。”
“有这种事?”鳜鱼隐忍地微笑了。
“咬咬牙好吗?我要开始抹盐粒了。”
“没有问题。不过我就是想知道,你现在还在恨那个男孩子吗?那个当初不肯救你的男孩子。”
“说实话。”我沉吟了一下,“我不知道。”
“还是不要再恨了比较好。”她叹着气,“虽然我不知道恨到底是样什么东西。但是感觉上,恨跟爱这两件事情本质上是一回事。我的意思是,就像两条河,最终都会流到大海里并且混合成一样东西。当然,这只是我的意见。”
“你知道吗?很久以前,当我做了一件坏事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我必须要足够坚强,才能忍受下面难熬的日子。可是后来我才开始想,到底怎么样才算坚强呢?好像坚强这个词,是在说为了某种好的目的而勇敢地承受考验。可是这显然不是我的情况。你说,从罪恶到罪恶之间必须忍受的煎熬,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呢?如果这样的刑罚连个名字都没有,那承受起来该多困难啊。”
“这还不容易吗?”鳜鱼诧异了,“很明显的事情嘛,如果你真的已经感到了起点和终点都是罪恶的话,如果你真的感觉到明明是无望的但还必须要忍耐的话,那就是修行。”
我大吃一惊。或者说,如同醍醐灌顶。
我的那本小说,终究没能写完。就在女孩A和女孩B一起爱上了一个男人的地方,这个故事就打住了。那其实也是我最后一次写小说,在我还没来得及完成它的时候,准确点说,在我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写下去的时候,小龙女死了。
孟森严离开了他的医院,他的家乡,以及他的妻子。临走前,他没有来跟我道别,那是自然的,我知道他在怨恨我。
孟森严的妻子最终接受了肝移植的手术,那半个陌生的肝脏在她羸弱的身体里生长得很好,就像一缕阳光一样,温暖着她体内衰败的黑暗。为了这个手术,孟森严倾其所有。他把所有的钱拿出来,并且卖掉了房子,为了支付移植肝脏以及术后药物的全部费用。手术做得很成功,这个女人后来出院了,虽然她还是不可能完全像健康人一样,但是她总算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在她刚刚能站起来走路的时候,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孟森严签了离婚协议。
听说,他们是在一种非常和平跟友好的氛围下分的手。她对孟森严说:“无论如何,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孟森严对她微笑着,告诉她:“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然后孟森严把医院的工作辞掉了,去了南方一家经营医疗仪器的公司接受培训。
所有的人都为他的选择不解,因为他妻子的这个手术的成功,让整个医院声名鹊起,特别是他们这几个参与了手术的医生。当康庄大道已经铺在眼前的时候,他决定放弃了。我想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想要完完全全地重新活一遍。因为小龙女的死让他发现人生原本如梦。
知道小龙女的飞机掉下来之后,有那么两个星期,我都睡在衣柜里。因为夜幕降临以后,双人床单的那一片雪白让我觉得空旷得不能忍受。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衣柜其实也是一个睡觉的好地方。那里面的拥挤、逼仄,跟淡淡的樟脑气息都让我安心。于是我就钻了进去,把自己蜷缩成了卖火柴的小女孩。非常好。我心满意足地睡到天亮,美中不足的就是,醒来的时候看到我妈妈担忧到凄怆的眼睛。
“她不肯说话了。求求你们,多来看看她,多来陪陪她说话,跟她说说你们以前在一起玩的那些事儿,说不定能刺激她。陶陶,你们是那么多年的朋友,阿姨求你帮帮海凝过这一关……”
我在房间里,听到妈妈在和路陶跟彭端这样说。他们俩现在经常到我们家来。他们说:“海凝,小龙女的事情是一个意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小龙女在天上也不愿意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安静地注视着陶陶美丽的眼睛,现在我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集中精神听懂别人说话,我觉得我自己变成了墙角的瓷器。
其实我并不是故意不跟人说话的,只不过,我现在需要用很多很多的时间来从头想。回忆,是个耗人的体力活儿。当我缩在衣柜里的时候,我觉得回想往事就像在一片一马平川上跋涉。我感觉我已经前进了很久,却其实还在原地兜圈子。
在时间停顿的地方,大家都各得其所。孟森严得到了解脱,孟森严的妻子得到了健康,可是小龙女,她什么也没有得到,虽然她付出了那么多,比如很多的爱,很多的激情,很多的勇敢,还有半个肝脏。
没错。孟森严最终没能感动他妻子,或者说他前妻的姐姐。当他又一次地从武汉失望而归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我的房间里,小龙女正在跟我宣布她的重大决定。
“海凝,别为我担心。”她大大咧咧地歪着脑袋,怀里抱着我床头的维尼,就像一个任性地决定离家出走的小姑娘,“你不了解,按照医学上的理论,一个人只要保留他的肝脏的百分之三十的部分就足够了,而且肝脏自己是有再生功能的呀。”
“我不管什么理论。”我觉得我简直变成了一个丝毫不肯讲道理的母亲,“我只知道上天的安排是有道理的。既然给了每个人一个这么大的肝脏,不可能有百分之七十的部分都是免费赠送。”
“海凝我真是被你打败了。”小龙女尖叫着,“拜托你了,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要说这么白痴的话好不好啊。”
“小龙女,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的肝脏,不能随随便便像切蛋糕一样地分一半给别人。”
“可是我的这一半可以救她的命。”小龙女瞪着我,“海凝,现在她快要死了,我的血型跟她碰巧相同,我年轻,我健康状况良好,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为什么不这么做?”
“她自己的亲生姐姐都不肯做这件事,那你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这样?”
“我不知道她姐姐是怎么想的。”小龙女真挚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一个这样对待自己亲妹妹的女人一定是个愚蠢的女人。你不要拿她来跟我比较。”
“小龙女,你想证明什么呢?你伟大,你了不起,你像《双城记》里的那个倒霉鬼一样去救情敌的命?你是要孟森严知道你可以为了他赴汤蹈火?没有这个必要。你不能,”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你不能为了想要演一出戏给自己看就搭上这么大的代价。不过是半个肝脏而已,可是你有几个肝脏?你又有几条命来供你这么折腾?”
“海凝你说得不对。”小龙女倔强地直视着我,“我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我承认,如果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我就不会这么做。因为这个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有那么多,我不可能做到太多的事情。但是她毕竟是一个跟我有关系的人。而且是很特别,很不寻常的关系。虽然是别扭了一点,可是她不是我的仇人。如果我不是个医生就罢了,如果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肝移植这回事也就罢了;但是我是医生,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能够为她做什么。要是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曾经对一个人见死不救,就因为我有私心我有欲望,就因为我看上了她的男人。海凝,我讨厌那样活着。你懂不懂?”
“可是,可是,要是这个手术失败了呢?”
“有可能,毕竟我跟她只是血型相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排异反应这回事,有的时候是说不清楚的。”
“我不是说她。”我烦躁地打断她,“我是说你。万一在手术台上出点什么事情呢?”
“不会的海凝。”她笑得很开心,似乎听到了一句非常好笑的蠢话,“你知道吗?在现在的世界上,肝脏的供体,就是说捐赠肝脏的人的死亡率是非常非常低的。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非常非常低,就是说也还是有的了。”我不依不饶。
“海凝。”她眨了眨眼睛,然后一把抱紧了我,“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我知道你全都是为了我好。海凝,你对我最好了。我都知道的。我跟你保证,我保证我会活蹦乱跳地醒过来,然后很快就可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地跟你,跟路陶他们去海边野营,你放心好了。”
“傻瓜。”我照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人放心呢?”
“什么时候也不会。”她坏笑,“因为我知道你永远在旁边帮我收拾烂摊子呀。”
“小龙女,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她从此恢复健康,你和孟森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