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开始生病的时候跟我们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说,当她还处于花样年华的时候她的肝脏已经非常任性地变成了一个耄耋老者,每一个人都对此束手无策。她从一个白皙高傲的医生的妻子变成了一个陈旧残缺,所有零件都坏掉的娃娃。这种病带来浑身皮肤的奇痒不允许她继续端庄下去,随之而来的骨质疏松不允许她再年轻下去——因为她稍微摔个跤就有骨折的可能。再然后她的身体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建筑,几根重要的血管承受着危险的高压。有好几回,因为这根或者那根血管的破裂导致的内出血险些要了她的命。但是她每一次都挺了过来,或者,这和抢救她的人是她的老公多少有些关系。他们刚刚度完蜜月的时候,她就得病了。似乎上天让她嫁给孟森严,就是为了恩赐给她一个又一个获救的机会。但是上天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孟森严不过是个凡人,不是圣斗士。
她是个倔强的女人,也曾经很多次地跟孟森严提过离婚。但是孟森严不肯。到后来她也不再提了,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一次又一次地涉足鬼门关的边境之后,她需要时刻提醒自己,毕竟有一个能够救她的人是她枕畔的至亲。
那一天,电闪雷鸣。远处的海浪在至情至性地唱重金属。那一天,孟森严的妻子处在一个暂时稳定的情况下,在病房里安稳地沉睡。那一天,小龙女正式成了孟森严的女人。她把自己赤裸的身体埋在一堆厚厚的棉被下面,像只小猫一样,偷偷打量着这个靠在床上抽烟的男人。鱼水之欢过后,他们俩用一种冷静、中立、职业化的语气谈论起他妻子的病情。孟森严突然微微一笑,他对小龙女说:“我已经尽了全力。”
小龙女听懂了这句话。
他已经尽了全力,想要挽救他的妻子。他已经尽了全力,想要抗拒小龙女的诱惑。他已经尽了全力,想要把他最初的完美角色扮演到底。但是,他没能做到。但是上天作证,他真的尽力了。他付出过的努力承载过的煎熬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这一点,我相信。
恐怕孟森严不知道,小龙女最最迷恋的,就是他承认自己失败的那一刻。他的无能为力,他对自己这种无能为力的坦然,他坦然之后的不放弃,都让小龙女确信自己爱了一个值得爱的人。其实小龙女特别容易被活在挣扎中的人吸引,比如孟森严,比如我。我想那是因为她自己活得太过无所畏惧,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挣扎。爱情就是心甘情愿地犯贱,小龙女嫣然一笑:“海凝,你别拦着我,我又要犯贱了。”你看,就连犯贱,她都可以犯得这么天真烂漫不计后果。
我坐在医院对面一家营业到凌晨两点的快餐店里,看着小龙女快乐地把孟森严拖了进来:“森严,这个美女就是海凝。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我最好的姐妹。”
当我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海水退潮的声音。我的心就像是那片退潮后剩下的沙滩。潮湿、晶莹,柔软到不能碰触。海凝,你完蛋了。我对自己说。那道围墙旁边的铁栏杆不够冰凉吗?冬天里的寒风不够刺骨吗?你从十五岁的时候就坐在上面,现在已经七年了,你还是不肯下来吗?
经过了这几年的磨合,我和我的菜刀早就已经知己知彼,默契得很。尤其是在剁带骨头的肉的时候。非常地干净利落,我现在已经能够一刀找准骨头间的缝隙了。又稳又准地剁下去的时候,爽快得妙不可言。在这个厨房,那些羊排仇恨地看着我,说:“你是个坏女人。”只有菜刀知道我的秘密,菜刀知道干脆的杀戮让我乐在其中。让我隐隐约约地听见铁栏杆被撞击的嗡嗡的闷响。那是一种妙不可言、飘飘欲飞的轻盈。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经忘掉了。我只能在我一个人的厨房里羞耻地、惴惴不安地想起它,逃避它,最终,面对它。
炒锅已经静静地坐在火上,但是油还没有烧热。他现在正襟危坐,坐怀不乱。只有等到油热的时候才能变得放纵跟挑逗。然后,油变得滚烫,葱、姜、蒜丢进去,他开始放荡,眼神凌乱,口出狂言,这个时候,蔬菜倒进去,嗤啦一声,性高潮到了。
我遵守了诺言,在油烧到最热的时候,把西芹们跟一些百合一起倒进去。这样痛苦就可以少一点。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的颜色从水彩的颜色变成油画的颜色,由浅变深,由少女变成妇人。
“真好啊。”她们满足地长叹,“说不上来的感觉。虽然很热,很疼,可是就像是要飞起来。这种滋味,还能再尝一次吗?”
“不能了。”我说,“这是最后一次。”
“明白了,这就是临死前的滋味,对不对?”
“可以这么说。不过,也是变成女人的滋味。”我发现我现在可以用一种平等的方式跟她们对话,她们已经长大了,然后迅速地苍老了。
“认识你真高兴。”她们说。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拿过来一只干净的盘子,把她们盛了出来。
微波炉上的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这一回,是路陶。
“亲爱的我快要累死了,你同情我一下让我到你家来吃晚饭好不好啊?”这些年来路陶一直都是老样子。
“今天不行,路陶。”我说,“孟森严要带朋友回来。”
“诶?”她非常无辜,“我不是你们的朋友吗?”
“好吧。”我突然想起既然今天席间会有一个刚刚失恋的家伙,那有路陶这个货真价实的美女在座说不定真的是件好事。反正自从彭端出国以后,路陶小姐一直没有一个固定的男朋友。
“海凝,那件事情,你跟孟森严说了吗?”她问。
“没有。”我无可奈何地回答,我可不怎么想在炒锅上还热着油的时候跟她讨论这个。
“尽快决定,海凝。那个妇科医生是我舅妈的好朋友。找她一定没有问题。”
“可是陶陶,我还没有想好。”
“我就不明白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咬牙切齿地,“海凝,你这么年轻要一个孩子出来添乱干什么。你要么继续写书,要么就再回学校去上学。难道你真的打算这辈子就交待给厨房了?”
“陶陶,你先过来吧,我们晚上再聊好不好?”
收线之后我关掉了煤气,发了一会儿的呆。我知道路陶是为我好,若不是真正的朋友,没必要对我这么恨铁不成钢。我很高兴她能来,有她在的地方气氛总是热烈。当初,在我的婚礼上,我的伴娘陶陶替我前前后后喝了无数杯的酒,微醺的陶陶艳若桃李,擎着酒杯郑重其事地对孟森严说:“森严,海凝和我,是快要十年的好姐妹。你要是对不起她,就是得罪我路陶。我不会放过你。”那个时候我真是百分之百地后悔我曾经那样刻薄地说她没有大脑。
快要十年的好姐妹。她总是喜欢这么说。强调着我们对于彼此的重要性。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在这十年间,有那么一年左右,因为小龙女的关系我们曾经疏远。可能对她来讲,一年是短得可以忽略不计的。于是她就轻易地把这段时间抹掉了,就好像对于她而言,小龙女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没错,我怀孕了。我几天前才确定这件事情。可是我还没有想好我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它无声无息地在我身体里面那片幽暗的寂静里存活,那里是它的宇宙。我不像孟森严,我始终不能习惯用一种科学的态度看待自己的身体。所以我总是在想,当我的孩子,它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到我的心脏,我的血管,我的其他的器官的时候,它会不会以为自己看到了满天的星斗?
有好几次,我都想告诉孟森严这件事情。可是当我看着他端坐在电脑前面的样子,总是说不出口。他注视着他的电脑屏幕的时候,眼睛锐利,可是脸上会慢慢浮起一种沉醉的表情。当他结束了工作,总是会习惯性地拍一拍他的电脑,笑着对我说:“我有一妻一妾。”我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回答他:“我知道。电脑是妻,我是妾。”孟森严已经不再是孟大夫,他现在的工作,是管理一家美资的医疗仪器与器械公司的人事部。他曾经把医生的工作视为他生命的全部,可是他终究失去了它;我曾经把小龙女视为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的象征,可是我也终究失去了小龙女。我们这两个损失惨重的人最终只是得到了残缺不全的彼此。这其中的代价,大到了已经没有办法用值得与不值得来衡量。这真的是我在当初,当孟森严第一次紧紧地拥抱我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结局。
我抱紧他。抱紧他。正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我没有可能得到的人,一个奢望、一个幻象,我才会义无反顾地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那时候我当然想到了他垂危的妻子,想到了我最珍惜的朋友小龙女,想到了我自己的自私跟无耻。我闭上了眼睛,眼泪从眼角渗出来,流进了头发丝。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在他面前我才发现,我居然这么自卑。我是多希望我能够再美好一点,再干净一点,至少不要像我自己现在这样劣迹斑斑。
但是他慢慢地对我说:“海凝,在我看见你的那天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我梦想中的那种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每一次性高潮来临的时候,我都会企盼着它快点结束。因为我害怕。我害怕那种疯狂的,不该属于人间的极乐,它让我觉得我自己罪孽深重。
“喂。你到底在干吗?”炒锅非常不耐烦地问我。
“对不起,就来了。”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重新打开了煤气开关。
“你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吗?”盘子里一条我准备清蒸的鳜鱼温柔地问我。
“你的内脏不是已经被掏空了吗?你为什么还活着?”我惊讶。
“那种事情,谁知道。”鳜鱼愉快地说。
“你的心情好像不错。”我一边往炒成半熟的鸡丝里面浇上一点高汤,一边对她说。
“你呢?你不高兴。”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想起来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对她做过很坏的事情。很多很多错的事情。我明明知道那是错的,可是我还是那么做了。”
“为什么呢?”鳜鱼认真地问。
“因为我自私。我除了自己的私欲之外什么都不在乎。”我回答。
“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鳜鱼非常了解地叹了一口气,“但是,为什么会自私呢?”
“我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我原来以为那不过是因为我实在太爱自己。我除了我自己之外谁都不爱。可是不是那么回事。我爱他们俩,小龙女,就是我的朋友,还有我老公。我爱他们超过爱自己。我也是很后来才发现的。”
“听起来还真是复杂。”鳜鱼十分同情我,“还好我是条鱼。”
“问你一个问题好吗?”我说。
“不用客气,尽管问。我喜欢你。”看来我买来了一条性情直爽的鳜鱼。
“你有孩子吗?”
“这个……可能有过。”她说,“我似乎是产过卵的。怎么了?”
“也就是说,对于你来说,孩子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来了?你从来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有孩子?或者说,你有没有养育孩子的资格?这对你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吗?”
“要孩子还需要资格吗?”鳜鱼困惑得很。
“需要。至少我自己觉得我不配有孩子。”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了勇敢地说下去,“因为我身上有那么重的罪孽。”
“等到你的孩子长大以后,他身上也会有罪孽的。”鳜鱼非常地肯定,“大家都有罪孽。可是我们必须繁衍下去。”
“真的?”
“真的。罪孽和阳光,空气,还有水一样,是种永恒的东西。大家都是在罪孽中生生不息的。这是神的意思。”
“神的意思?罪孽是神创造出来的吗?”
“这可把我难住了,我又不是神。我只见过他一两次,不过没有跟他讨论过这个问题。”
“了不起哦。”我由衷地说,“连神都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对不起,不能说。这是秘密。”她充满歉意。
“没关系的。我理解。你不用太在意。”我连忙说,“可是我真是羡慕你啊。要是我也有机会见见神该多好。我想知道,如果我违背了他的意思,真的会受惩罚吗?”
“不一定啊。”鳜鱼的语气轻松,“神从来不去惩罚任何人。只不过,你违背了他之后,总有那么一天,或早或晚,但是总会有那么一天,你会发现他是对的,你是错的。如果你管这个叫惩罚,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是这么回事。”我一边捣着姜汁,一边叹气。
“听我说。”鳜鱼非常真诚,“我觉得在植物、动物,还有人类之间,你们人类是最强大的,但是同时,你们最胆怯。可是我觉得,你是个勇敢的人。至少,你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勇敢。所以,你不用担心,把孩子生下来吧。你那么漂亮,你一定会有一个很漂亮的孩子。”
“说真的。”我感动地看着她,“虽然这么说好像很虚伪,可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真不愿意把你清蒸掉。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不要想得太多,尽管清蒸。反正这本来就是我的命运。内脏都没有了,也活不了多久。我很高兴在这一世结束的时候遇上了你。希望我说的话对你能帮上一点忙。”
“你帮了我非常大的忙,谢谢你。我还有可能再遇上你吗?我是说,要是你转了世以后,我们俩在什么地方碰到的话,你还能把我认出来吗?”
“这不大可能。”鳜鱼笑了。
“真遗憾。”我也笑了,“不过没有关系,你看,我还有几个菜没有炒,如果我把你放在最后清蒸的话,我们还能在一起待上大约半个小时。”
“好的,半个小时,已经够长了。”
那一年的国庆节,小龙女终于还是成功了,我带着她回了龙城。我们的火车是在凌晨五点到达的,虽然我在这个地方出生,而且生活了十六年,其实我很少看到它清晨五点钟的,苍灰色的神情。火车站那个高耸的钟楼让我在一瞬间怦然心动,整整六年,我没有回过这个城市,六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我觉得这个钟楼就像是我的故乡的墓碑。没有墓志铭。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它或者只是我一个人的墓碑,对于一座城来说,一个销声匿迹长达六年的人,跟一个死者,没有区别。
小龙女欢天喜地地跑到我视线的边缘处,给孟森严打电话。她站得很远,我听不到她在跟她的情人讲些什么情话。但是从她的背影我就猜得到,她那种迫不及待的没出息的小模样。我一个人靠在广场的大理石柱子旁边,愉快地点上一支烟,等待着她回来。一个表情暧昧的中年男人在不远处偷偷打量我,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上来说话。他会不会是把我当成妓女了。我这么猜想的时候是面带微笑的。
早上五点是非常安全的时刻,你不大可能碰上过去的熟人。
小龙女跑回来的时候,手上惊喜地挥舞着一本书:“海凝,你看这是我在那边的书报亭那里看见的。真了不起,在这里居然能看到你的书。”
那本书是我两年前出版的,是我所有的书里相对卖得最好的一本。小龙女孩子气地要我在这本书上给她签上名,我照做了。
“等你以后真的出了大名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到网上去卖。”小龙女宣布着。若是没有这么兴高采烈的她,我怕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