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那天深夜里,在火车上。他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脸颊,把我弄醒了。他的小脑袋从我怀里钻出来,轻轻地说:“尿尿。”我带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火车在黑夜里寂静而规律地前行着,似乎是钻进了山洞,因为周围突然间黑得太彻底。我拉开厕所的门,打开灯,对他说:“我在外面等你。”他抬起头,在灯光里湿润地看着我。我重复了一遍,“我在外面等你。”他说:“不。”这是第二句话。我只好跟他进去,回头关门的时候听见他轻轻地说:“你是女的。”他脸上有点羞涩。我愣了一下,笑了,“没关系,你不用介意。就连我,有时候半夜里起来也会害怕呢。可笑吧,我都这么大了。”他红了脸,转过头来,嘟哝了一句:“女孩嘛。”小家伙。
被他这么一闹,我是再也睡不着了。火车到了一个小站,站台上的灯光映着不不的小脸。我说:“睡吧,还早呢。”他听话地闭上眼睛。我支起身子看看窗外的站牌,我们正在穿越黄土高原的腹地,也就是每年春天沙尘暴的老家。
火车又开始在自己的声音里前进。我喜欢火车。从小,我就很喜欢听这些单调寂寞的声音。比如在中学的篮球馆里,我最爱的就是篮球砸在木地板上的回响,这些声音里有股忧伤,这忧伤和很多民间音乐里的忧伤异曲同工。空旷的声音里,我看见自己坐在橙黄色的看台上。那时候我梳的是两条麻花辫,穿的是校服的短袖衫背带裙。周雷很做作地投进去一个三分球,落下时被江东抢了去。不不睡着了,小脑袋蹭着我的胸口,暖暖的。一瞬间,一种熟悉的悲凉像那只篮球一样砸在我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不不的呼吸吹到我的脸上,我紧紧地拥住了他。汉语的词汇妙不可言,悲凉,真的凉凉的,带着一种树木的清香。
第二天清晨,不不醒得很早,他似乎有点紧张。我带他去餐车吃早饭的时候告诉他:“爷爷奶奶都是很和气的人。你放心。”他又恢复了白天的沉默,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倒是对面前的烧饼发生了兴趣,一点点抠着上面的芝麻。我这才想起,他从没吃过这个。
“五一”长假还没完,这一天该我值班。把这个小麻烦移交给爷爷奶奶,我就得匆匆忙忙往医院赶。假日里的医院空空荡荡的,龙威的声音响彻整个走廊,“美女,我们想死你了!”“好点儿了吗,亮亮?”我问。几天不见,袁亮亮瘦了些,在枕头上用力地点点头。我在北京的时候,杨佩给我发来短信,“袁亮亮开始化疗了。”“好点儿了,”他说,“就是有时候有点想吐。”“化疗都这样,正常的。”我说。“那……我不会变成秃子吧?”“不会。”我笑。“变成了也没事儿。”龙威说,“我把头发剃光了陪你。到时候我们就是‘光头性感二人组’,你──意下如何?”“滚一边儿去。”袁亮亮怒吼,听声音倒还是元气十足。
旁边病房里的好几个孩子都等着我去输液。我正给那个金鱼眼小姑娘扎针的时候,手机开始在衣袋里振动。我没理会。针运入了细小的血管,“疼吗?”我问。她点头,又摇头。“真勇敢。”我笑着。
走到走廊上我看了一下手机,是奶奶。偏巧它又开始振动了,奶奶说:“天杨,中午休息的时候你能不能回来一趟?我和你爷爷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是不不。整整一个上午,他端坐在餐桌前,拒绝说话、拒绝洗澡、拒绝吃东西,甚至不许奶奶除下他肩上的小书包。唯一的动作就是摇头。耗了几个小时,奶奶急得就差往嘴里塞速效救心丸,“你这孩子想要什么总得说了我们才知道呀。”他最终说了两个字:“天杨。”
“喏,天杨来了。这下可以了吧?”奶奶一开门就朝里面嚷。一想不对,“唉,不不,怎么能叫姐姐的名字呢?没有礼貌!”
就这样,家里从此热闹了许多。爷爷买来好多的幼儿识字卡片开始诲人不倦起来。奶奶则总是急得说:“还小呢,别累坏孩子了。”家里只有在深夜才会恢复以前的寂静。
午夜。我趁他们都睡着的时候点上一支烟,打开电脑。这几年,奶奶一直不知道我抽烟,也许是装不知道。邮箱里一堆邮件,有日子没上网了。有广告,有大学同学的结婚通告,有周雷在那天之后写来的“对不起”,还有一个去年在我们这里住过院的小病人,告诉我她恢复得很好,下个学期就要回学校上课。我一封封打开,一封封删除或回复,然后,我看见了一个消失了很久的名字:江东。
他给我发来一张贺卡:“天杨,生日快乐。江东”。真搞笑,除了奶奶之外,今年居然只有他记得我的生日。七年了,难为他。
门轻轻一响。我都来不及灭掉手里的烟。不不静悄悄地站在门口。“你没睡着?”我问。“讲故事。”这小家伙喜欢说祈使句。“好吧。”我灭了烟,站起来。他已经钻到了我的被子里,把他的小画书摊在膝头。
我关掉电脑,也钻进被窝,“小熊维尼的故事,开始了。”他突然看着我的眼睛,“你哭了?”他问。“没有。”我说。“真的?”“真的。”他把眼睛移到图画上。“小熊维尼从兔子瑞比家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秋天来了……”他突然打断我,“你讲故事好听。奶奶讲故事嗓子哑哑的,不好听。”然后他似乎是害羞一样地把头埋进被子里。我继续读着小熊维尼稚嫩而忧伤的秋天。
{肖强}
远远地看见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她坐进来,我才确定。是天杨。她的表情有些阴郁,看见我的时候更是措手不及。天杨,她变漂亮了。
意料之中的,我们没有多少话可说。不,一路上根本什么都没说。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再遇见她。她有心事,我看得出来。尽管已经过去了七年,可是我还是熟悉她的表情,以及她写满了一种隐秘的忧郁的纤丽的背影。
深夜我回到家,老妈已经睡了。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准备看个片。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和《大逃杀I》之间踌躇了一番,最终选择了《大逃杀I》。这两个片子我都是百看不厌的,尤其是《大逃杀I》,深作欣二这个老浑蛋,真行。
那时候我们几个经常这样窝在我的小店里看片。我、方可寒、天杨、江东──偶尔那个叫周雷的倒霉鬼也会在场。乍一看我们四个就像两对儿一样。但是常常,方可寒的玫瑰色小呼机就会夸张地响起。然后她笑吟吟地站起来拿书包,
“对不起各位,我先走一步。改天你们把结局告诉我。”“业务真繁忙。”我会说。那年新年的时候我送她一张贺年卡,上写: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把她笑得差点断了气。很奇怪,她成了我的朋友,不夸张地说,好朋友。
跟一个做那一行的善良女孩交朋友是件好事。因为她足够坦率,她没必要跟你隐瞒任何人都会有的任何见不得人的念头,只要你们谁也别喜欢上谁。那两年我们看了多少电影呀,幸福的日子总是一晃就过去了。我知道天杨这种好孩子瞧不起方可寒,可同时她却一点都不讨厌方可寒。日子久了,在我这里碰面的次数多了,两个女孩子倒也有说有笑起来。方可寒是个好相处的人,她深谙与人交往之道,同时又是真的心无城府。她生错了时代,我这么想,她天生是个做金镶玉的材料,只可惜没有龙门客栈。
我该怎么讲述那件事呢?我只能说,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话听上去太不谦虚,但你别忘了我是个偷窥者。我得从《霸王别姬》说起。张国荣,我是说程蝶衣自刎的时候我流下了眼泪。天杨几乎是满足地叹着气,“这就对了。”好一个“这就对了”。江东就在这时深呼吸了一下,“我出去透透气。”我俩象征性地点点头,眼睛还舍不得从片尾字幕上移开。过了一会儿方可寒风风火火地进来,“我买了好多橘子,你们谁想吃?”天杨欢呼着跳起来剥,然后我看着江东也懒懒地走进来,靠在门框上,我扔给他一个橘子,他接了,眼睛里有种冷冷的笑意一闪而过。
又有一次是初春的时候,天还冷。天杨放学以后直冲到我店里来,一句话不说,自己坐在墙角的小椅子上发呆。看那模样就知道又和江东怄气了,我还要招呼顾客,也就没理她。后来江东来了,我朝墙角使了个眼色,他像是没看见一样只是跟我扯谁谁谁的新专辑卖得怎么样。人家的家务事,我也不好管,就只好陪着他扯。这时候方可寒从里面走了出来,头发乱的,眼睛水汪汪像含着泪,一看就是刚被摧残过。──我必须说明,我可无意帮她拉皮条,今天我的一个读职高的从前的哥们儿来店里找我,正好方可寒也在,两个人隔着柜台就开始眉来眼去,我看着实在不成个体统,正欲开口干涉的时候方可寒说:“咱们别影响人家做生意,出去找个地方吧。你是学生,一次五十。”我哥们儿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这纯情少男还以为遇上了梦中的白雪公主呢。不过他到底不是太纯情,马上进入角色,拉着我死缠烂打硬要我借他里间用用,他没有钱出去开房。我对他们说:“半个小时,不许超过。”可巧这时候天杨和江东来了。
方可寒跟我道了再见,再跟天杨笑笑,就走了出去。然后我哥们儿一边陶醉地系着裤带一边走到柜台旁边,“哥们儿,下次我再好好谢你。”说罢也走了。然后江东面无表情地朝门口看了半晌,我这才注意到他把我放在柜台上的一根烟捏得稀烂,烟丝碎了一地。“别暴殄天物,这烟挺贵的。”我说。
他把眼光调向了天杨。“天杨,站起来,跟我回去。”我从未听见他用这种语气跟天杨讲话,我相信天杨也是。
天杨惊讶地看着他,两手托着腮,没有说话,也不动。恰巧这时候店里最后一个顾客付钱走了,只剩下我们三个。日光灯的声音在四周嗡嗡地响。“天杨。”江东重复着,“跟我回去。我今天不想吵架,站起来,快点。”她还是一言不发,可是我知道,她在害怕。“江东!”我轻轻地叫他。可是他置若罔闻。“天杨,”他语调平缓,没有起伏,“我再说最后一次,我今天不想吵架。站起来,跟我回去。”可怜的孩子她终于站起来了,怯生生地走到门口,眼睛睁得大大的,惶惑得像只小动物。他们走了出去,天杨的书包被孤零零地忘在墙角,我发现它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晚上七八点钟一般没有多少顾客,那些夜游神会在十点以后出没。我常常在这个清闲的时刻点上一支烟,注视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路灯亮了,对面烤肉店的香气弥漫了整条街,一个妈妈带着一个小家伙进来买走一套《哆啦A梦》的VCD,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这时候,江东进来了,熟稔地坐到柜台前。我丢给他一支烟,帮他点上,我们都没说话。最终他开了口,“我来拿天杨的书包。”
“天杨呢?”我问。
“不知道,”他笑笑,“跑了,刚走到学校门口就跑了。刚才打电话到她们家,她奶奶说她不在。我知道她在,我都听见电视的声音了,是‘CHANAL V’,她们家除了她哪有人看这个?”
“那就好。”我停顿了一下,“明天,你还是跟她道个歉吧。”
“我早就发现,你每次都是向着她。”
“因为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是你甩了她。”
他惊讶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
爱情是一场厮杀。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天杨会输得很惨。江东是个不会做梦的人,我说的做梦跟理想野心什么的没有关系。一般来说,当一个会做梦的人──如天杨,落到一个不会做梦的人手里的时候,会死得很难看。
我该讲到那件事了。前面的那些不过是迹象,是蛛丝马迹而已。
那是天杨的十七岁生日。于是我决定把店关上一个下午,大家好好地庆祝宋天杨小朋友成人之前的最后一个生日。那天他们都很开心,由于刚刚考完期中考试的关系。我看着方可寒一本正经地跟他们讨论考试题目的时候觉得很搞笑。更搞笑的是方可寒是他们几个里面学习最好的。我们的庆祝方式还是看电影,像午夜场一样连放,不过今天看什么片子全是寿星说了算。
“咱们得买点好吃的,对吧?”方可寒说。
“早就看出来了,”我说,“除了卖淫之外,你最喜欢的就是吃。”
“那又怎么样?食色,性也。”她瞪圆了眼睛。
“我去买!”天杨跳起来。
“哪敢劳动寿星呢?”
“你们都不知道我要吃什么样的薯片。”
“别忘了啤酒。”
“那……”她环顾四周,“谁跟我去?啤酒太沉了,我扛不动。”
“我去。”方可寒和周雷同时说。
“叫周雷去吧。”沉默了许久的江东开了口,“他是男生,劲儿大些。”
天杨和周雷走了之后,我到前面去招呼客人,顺便挂上“停止营业”的牌子。忙了好一会儿。转过身的时候,就看到那个我其实一点儿不觉得惊讶的画面。
方可寒靠着墙,江东紧紧地压着她。她在他的身体之下无法反抗。他们没头没脑地,狂乱地接吻。我碰了一下门,他们才警觉地分开。方可寒大方地理理头发,说一句:“肖强我走了。”只剩下江东讪讪地看着我。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可怕。
一阵让人压抑的寂静。他无力地坐下了。眼睛盯着地板,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肖强。”他的声音又干又涩。
“天杨知道了该多伤心。”我说。
他不开口。
“说话!”我照他腿上踢了一脚,“你想过天杨没有?”
“操,你他妈的……”他抬起头冲我大吼了一声,眼睛里全是红丝。
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了外面天杨的声音,“你们快来看我买的好东西……”
“天杨。”我换了一个语气,“真不好意思,我刚才忘了叫你和周雷帮我多买一箱啤酒,晚上我要带回家去的。辛苦你们再跑一趟好吗?”
“你刚才怎么不说?”她埋怨着。
“好孩子,柜台后面的铁盒子里有钱,找回来的零钱请你和周雷吃雪糕。”
“那要什么牌子的呢?”
“你看着办。”
他们走了之后,江东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手捂住了脸。我扔给他一支烟,他说他不要,于是我把它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天杨是个孩子。”他慢慢地说。
“你他妈就不是孩子,你少来。”
“我不会让天杨知道。”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不让她知道她就真的不会知道?我告诉你,她知道了以后你会后悔,不信你就等着看。”我想我有点激动了,“江东,问题不是她会不会知道,问题不在这儿。你太不懂得珍惜,太不知道天高地厚。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看清你自己几斤几两,你会发现你自己屁都不是、一钱不值。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能遇上天杨是件多幸运的事儿。我今天把这句话放着,江东,你好自为之!”我一口气喊到这儿,连烟烫了手都不觉得。
“你们,怎么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天杨已经站在了门口。
“没怎么。”江东抬起头,朝她笑笑,“天杨,过来。”
她走了过来,对我笑着说:“周雷还在后面扛着啤酒呢,我自己先跑回来了。”
“真是谁都会拣软柿子捏。”我苦笑。
江东突然抱紧了天杨,脸埋在她的粉红色小方格衬衣里。“天杨。”他说。
“怎么啦你。”天杨的小脸红了,“干吗这么肉麻?”她抚摩着他的脑袋,“江东──”然后她俯下头,响亮地吻一下他的脸。抬起头来发现我目睹了全过程的时候,羞涩地笑了,那笑容很美。
天杨,我在心里说,任何人都要过这一关,任何人都得尝尝像块玻璃一样被这个世界打碎、砸碎、撞碎、踩碎的滋味。不是这件事就是那件事,不是江东也会是别人。天杨,到时候你得坚强啊,它马上就要来了,好孩子。
{天杨}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幽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