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旧唐书·音乐志》载:“《破阵乐》,太宗所造也,太宗为秦王之时,征伐四方,人间歌谣秦王《破阵乐》之曲,及即位(六二七年),使吕才协音律,李百药、虞世南、褚亮、魏徵等制歌辞。百二十八人披甲执戟——甲以银饰之——发扬蹈厉,声韵慷慨,享宴奏之,天子避位,坐宴者皆兴。”又说:“贞观七年(六三三年),太宗制《破阵乐图》,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鹳,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以象战阵之形。令吕才依图教乐工百二十八人,披甲执戟而习之。凡为三变,每变为四阵,有来往疾徐击刺之象,以应歌节。数日而就,更名《七德之舞》。”“自《破阵舞》以下,皆擂大鼓,杂以龟兹之乐,声震百里,动荡山谷。”“享郊庙,以《破阵》为武舞,谓之七德。”燕飨及凯乐都用到《破阵乐》。“凯乐用铙吹二部,笛、筚篥、笳、铙、鼓,每色二人,歌工二十四人。乐工等乘马执乐器,次第陈列,如卤簿之式,鼓吹令丞前导,分行于兵马俘馘之前,将入都门,鼓吹振作,迭奏《破阵乐》等四曲。”由此可见,《破阵乐》是唐太宗时的一种武舞,用来摹拟战阵的动作,来夸张太宗的武功的。
关于《破阵乐》的来源,《隋唐嘉话》里说:“太宗之平刘武周,河东士庶,歌舞于道,军人相与为秦王《破阵乐》之曲,后编乐府。”这样看起来,《破阵乐》在编入乐府之前,已盛行于太宗的军中,所以军人相与为秦王《破阵乐》之曲。于是我们也知道这种乐舞并不是太宗独创的,而是他的军士所熟知的。《通鉴》上记载:“七年春正月,更名《破阵乐》曰《七德舞》。癸巳宴三品以上及州牧蛮夷酋长于玄武门,奏七德九功之舞。太常卿萧瑀上言:七德舞形容圣功,有所未尽,请写刘武周、薛仁杲、窦建德、王世充等擒获之状。上曰:彼皆一时英雄,今朝廷之臣,往往北面事之,若睹其故主屈辱之状,能不伤其心乎?瑀谢曰:此非臣愚虑所及。魏徵欲上偃武修文,每侍宴,见《七德舞》,辄俛首不视。”把这一段记载同《旧唐书·音乐志》的记载参看,可知《破阵乐》虽是太宗在贞观七年(六三三年)所造,可是《破阵乐》实际在太宗为秦王时便已经流行于军中了。我们由《通鉴》里的记载,又可以看出《破阵乐》的来源,并不是如《隋唐嘉话》里所说由于刘武周的败灭,也不是由于薛仁杲、窦建德、王世充的授首。这只是当时军中流行的一种武舞,太宗用来形容他一般的武功的。
我们既然知道《破阵乐》是太宗为秦王时流行于军中的一种武舞,又知道前代没有这种乐舞,我们就可以假设它至少含有胡乐的成分,或者完金是移植于中国的胡乐。我们知道唐朝初年与突厥有极密切的关系,太宗即位前后的武功也以平定突厥为最著。当时突厥的西疆直达东罗马帝国的边境,东疆到了中国北部。中国当时文化里突厥成分相当大,尤其是在军士的服饰和音乐等方面,前者可由当时的石刻里看出,后者则可由当时的文学记载里看出,所以《破阵乐》很有可能是由突厥方面传入中国的。
罗马诗人维吉尔(Virgilius,公元前七○~公元前一九年)在他著名的史诗里有一段关于罗马古代武舞的记载:
按照习惯他们发上都戴着金圈,
他们都拿着两支以铁为端的戟。
一部分肩上有箭囊,正当着前胸。
有屈曲的金饰环绕着他们的颈。
他们分成三队,一共有三位将军。
每位将军后面有十二少年随从,
同样的领袖辉煌的各率领部队……
他们分队驰过。那三个部队分开
作散兵式又重新召集起来部队,
然后转过身相对持着戟来冲锋。
然后他们转变方向又转变方向,
相对击刺,又彼此回互交错着,
做出两军相遇时候战斗的声音;
忽而背向着敌人逃去,忽而转身
击刺,忽而又和解了平行着前进……
古代的人以此教子弟,赫赫罗马
把它保留下来作为祖先的礼节;
现在这种少年的舞人名为突罗,
以此武舞尊荣他们先祖的威灵。
《埃尼亚纪》(Aeneid)第五卷
这种武舞在古代罗马普通名为《突罗戏》(Ludus Troiai),在每年季节的赛会里时常举行,来源很古,大概是希腊方面传来的。古希腊也有一种武舞,性质和形式大概与《突罗戏》相同,名为《霹雳戏》(Pyrrhichius)。《霹雳戏》的详细形式虽无从查考,然而大概就是罗马《突罗戏》的前身。《霹雳戏》的名称起源可能由于古希腊名王阿戏留(Achilleus)的儿子霹雳(Pyrrhius)。他在攻突罗城(Troia)时建有战功,后来他死后,国土又为突罗王的后裔所得。古罗马人相传就是突罗人的后裔,罗马的《突罗戏》相传也是古代突罗人流传下来的,我们从罗马史诗的记载里,可以看出古罗马的《突罗戏》与《破阵乐》的形式是十分相像的。二者都是摹拟战阵的武舞,都是用戟击刺,都戴着金或银的胸饰,都是以若干人为一队作战阵状,都有若干交错屈伸回互之变,若干来往疾徐击刺之象,又都作出战斗的声音,“声震百里,动荡山谷”。如果《霹雳戏》是《突罗戏》的另一名称,我们又可以看出《破阵乐》的“破阵”两个字,也可能是《霹雳戏》的音译。这样看起来,《破阵乐》可能就是罗马的《突罗戏》或《霹雳戏》,由突厥方面传过来的。
古代我国与东罗马本有若干文化的交流。一般认为汉桓帝延熹九年(一六六年)遣使来中国的大秦王安敦就是罗马皇帝(Mafcus Aurelius Antoninus)。古代我国人称罗马为大秦,所以《破阵乐》如果是由东罗马传过来的,所说的秦王也许原来是指大秦王,而不是曾为秦王的唐太宗。古印度人称我国为秦地(Cinasthana),又统称雪山以北诸地为秦(包括中亚及我国西北)。《三藏法师传》里记载印度的戒日王见玄奘时曾问:“师从脂那来,弟子闻彼国有秦王《破阵乐》,歌舞之曲,未知秦王是何人,复有何功德,致此称扬?”可见《破阵乐》的名称已为当时印度人所知,而秦王是谁,他们却不清楚。所以当时在雪山以北的突厥地方,可能《破阵乐》也流行的。前面已经提过,突厥在当时是中国与东罗马西方文化的媒介。中国当时,尤其是太宗的军队,与突厥有极密切的联系。东罗马当时也与突厥信使往还。太宗即位前数十年,据西史记载,东罗马皇帝茹斯丁第二(JusⅡ)(五六五~五七八年)且遣使臣至金山谒突厥王,所以罗马的武舞,经过突厥的媒介,被带到中国来,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附记
这一篇写于一九四四年前后。当时我才到重庆北碚国立编译馆工作不久,是梁实秋把我拉去的。文章大概是发表在上海中华书局编的《新中华》杂志上。我当时所以写过一些有关音乐史的文章,是受了两位音乐家的影响。其实我对中西音乐都是外行。当时在北碚住的宿舍,除我一家外,邻居还有杨仲子先生和杨荫浏先生,住的宿舍杨仲子戏名之为“三羊楼”,或“三杨楼”,取“三阳开泰”之意。说起“秦王破阵乐”来,我又想起解放初期我在南京庆祝中苏同盟友好典礼时,在苏联大使馆看了一次我国的腰鼓舞,当时忽然想起“秦王破阵乐”,即兴写了四句:“突厥唐家本一支,两邦友好复奚疑。红旗影里听腰鼓,想见秦王破阵时。”那时没有给我当时的统战部朋友们看。唐朝初年,曾有“突厥是兄,大唐为弟”的话。解放初期,我们也称苏联为“老大哥”,故有此联想。回想这前五十年来的事,很有意思,当时把毛主席比作唐太宗,还不算失敬,把苏联比作“突厥”,就不好发表了。这首打油诗后来可能收进我在香港出版的《银翘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