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旭半晌无语，良久李光壂方接口道：“当初李某曾申文于理刑厅：‘黄河每年九月十七日为河神庆生之日，是日必发大水，黄河故道上河工连年不修，今贼人又掘开堤防，倘若水势平缓渐次流至尚无患，万一怒浪滔天，则阖城危险。李某愿造小船一只以防不测，并自备木料人工，伏候裁夺。’理刑厅回复可多造，黄推官当即发榆皮四十斤，麸面二十斤为匠作食，李某亦筹措杂粮南瓜等，又找来木匠八人铁匠一人，六日即造船一只。船长三丈宽一丈二尺篙橹皆具，其坚固紧致可容百人，可惜众匠力竭不能再造，李某即派兵抬至曹门，九月初二日社兵出城探贼之际，复抬至濠中当作便桥以方便社兵渡濠，日暮退兵之时黄推官命乐把总看守，十五日夜大水至，乐把总竟乘船先行逃走，黎明时闻其逃往繁塔寺，已然追之不及。”姜旭闻言大怒，狠狠道：“败类，若让姜某遇到，定要其求生不得。”
李光壂与张文耀对望一眼，都是摇头苦笑了一下，李光壂道：“十八日李某复乘筏上曹门，中途落水几死，幸被家丁所救。李某终于赶到曹门见到黄推官，得知黄推官已派遣二名善泅家丁过河请救，监军道王燮得黄推官手书，连夜遣营将刘国耀驾快船载麦百廿石直趋北门，贼遁而复回，设伏堤角欲行邀击，刘国耀冒险径进，乃得入城。高巡抚、黄推官各乘舟到紫金城上，见周王抱头痛哭，遂请周王北渡，周王急带宫眷数百口登舟，贼于堤口乘高据筏立炮截击，舟不得出。巡按御史王汉闻之，督诸将自柳园夜半渡河，伏兵于西岸，檄总兵卜从善等突攻，斩贼九十余级而后入。王燮亦自河北以舟来迎，又促小船数十于入城，潜将王及嫔妃数百口，越堤急渡过河。黄澍从王夜渡柳园，同巡按王汉皆露宿河干，昼夜雇舟继渡救抚镇有司。船至渡口，贼于西岸增立大炮截击，河北军亦于东岸立炮对击，贼不支而退，遂再得出口，诸王始获免，巡抚高名衡等皆出。王汉复雇大船百只，抢救城中官绅黎民，高名衡、陈永福亦回城防贼，督师侯恂、巡按御史严云京、河北道杨千古、总兵白邦政列营朱家寨以御贼，传烽鸣炮声若雷霆。”
“时城中尚余百姓数万，凡见诸城头屋角树梢者，俱渐次救渡，待至河北柳园即煮粥相济，数日间获救难民不及二万，二十五日李某始得携妻子乘筏至河北。李某长叹此乃古今未有之苦，古今未有之厄也。”
“二十六日，贼数千乘舟或大筏登于西城，时城内尚有数千残卒，未得舟渡之守将李成栋鼓众与贼交锋，残卒结营拒贼达半日之久，后贼趋舟架大炮来击，而我舟亦适时赶至，大战至日落方止。王燮闻讯密发白邦政一营，以精兵三千佘带火药器槭，架大舟三十余只，于九月二十六日五更潜登西城，贼急于打捞财物搜掠难民，虽夜亦不休，更多未携器械，未及防备之下见官兵骤然杀入，俱争相窜走，官军驱赶之下投水而死者数千，官兵得首级五百余颗，生擒壮贼六十二名。待天明贼登城者益多，我官兵势弱力穷再难抵挡，李成栋遂带残兵登舟北渡。贼亦专事搜掠难民而无暇他顾，其犹望水中之物，每日架筏打捞，所过一丝无遗，城中数万遗民皆尽掠而去，河北诸军以大炮猛击，沉其前锋，夺回子女五千余人。其后水势渐大，昔日名城只余断桓矗立于水上，一片汪洋之中，仅数堞隐见而已。”
“贼围开封时，黄推官曾以点保甲为名，查在籍人口百万有余，加之以避贼入城之外邑大户及在野庶民，又有二万余户。民之死于饥疫者不过十之一二，北渡得救济者亦不及二万，余者尽没于滔天洪水，悉葬身鱼腹，周邸侍卫宫眷万人，随驾者仅数百人而已，郡王没于水者七人，乡绅、孝廉二十余家，将军中尉世裔大族不计。”
“河水贯城，城中青壮尚能移就高处大城，老弱者尽葬鱼腹。同知苏茂灼、通判彭士奇久饿不能起，并溺而死，前太常寺少卿鄢陵梁克从举家溺死，举人张民表因河水骤至，乘筏失足落水淹没，其人与诗文俱沉，三子亦死其二。而钟楼之上避存难民十余，有郑姓二屠户纠合数人，日将孤弱难民拉杀数口，如屠猪一般。其茫茫波涛之中，间有一二士女辗转于城头屋角之间，号哀于木筏树梢之上，又值凄风苦雨，以饥当寒，百姓之死于溺者凡几，死于冻者凡几。而侥幸被救至河北者亦形诸傀儡，奄奄气息病骨伶停。哀此残黎，向之百无一二者，今乃万死一生矣。”
“世间谓我开封不幸者有八，非仅河决：援师催益缓也，刘帅（刘泽清）托剿贼曹州也，秦督（孙传庭）之出关无期也，李（仙风）帅縠之兵哗而归也，左帅之败遽走襄阳也，杨帅德政之驰渡河也，虎帅大威之奔归德也，督师（丁启睿）、保督（杨文岳）之驻汝宁也。千古之汴沉于黄涛，此天耶人耶？”
李光壂以手大力捶打桌面道：“闯、曹发难，逆恶滔天，屠名城，杀豪杰，所至风声鹤唳，或弃城先逃，或一、二日而失守，或三、五日而旋陷。惟汴梁七昼夜恨攻，安如磐石，二十昼夜对垒，斩馘（guó，割取左耳）不少。五月围困，万死一生，犹能一心镇定，百折不回，万苦备尝，铮铮自信者，济济有人焉。而我开封早成泽国，夫复何言！”
众人都看得出李光壂浓郁之极的愤懑之情，只是李光壂一介文吏，自然不能重现刚才姜旭的壮举。张文耀仰天长叹道：“今闯贼薄京，先帝殡天，大明两百七十六年江山顷刻颠覆，天下仁仁，多一意侍奉新主。大地苍苍，任闯贼天地逍遥，再无人可肘腋，叹今朝，放眼天下不知何人可制此獠！”
书房内半晌无言，眼见姜旭没有什么异动，只是脸色愈发的阴沉，李光壂方道：“世传开封之陷者不一。有谓贼决黄河灌之者，非也；有谓官军决河灌贼营而误陷者，亦非也。六月十四日水仅满濠，城固得其助。至于九月兵民饥饿，不能出城门，焉能一鼓而至河干进而掘河？李某只谓此天意也。当初闯贼陷洛阳后乘势袭开封，以为可一蹴而破，不想城未破而流矢伤目，遂誓屠开封以雪其痛。至后来数攻不下，其锐贼折损益多，闯贼愈加忿恨，然百般伎俩用尽，仍顿兵于坚城之下，闯贼不破开封食不甘味，此必破之而乃甘心也。其时贼营中有俚语曰：‘攻的开封破，不留人一个，就是笤帚头，也得刀三剁。’语传于城中，即便仆佣灶婢之辈亦为之咗舌，闯贼本欲使我城中惊恐，却反使我兵民守志愈坚。自五月以来，朱仙镇一朝兵溃，河北军逡巡不来，他府之兵亦无望踪迹，城中明知无援，乃甘心于罗雀掘鼠之困，即使群裹枵腹而犹张空拳，乃至黄流及城下，七营之卒甘心赴难，谓宁死于河鱼之腹中，亦远胜于逆贼之刀下！黄流涤洗，此天之解我开封之围哉？悲夫！河自北门入而出南城，横流东下遍地汪洋，二十五日灌睢州旧城，又东南入毫州，沿途城镇村邑皆没其中，既而沿涡河而东。其时袁时中往来于归德、亳州之间，闯、曹被隔于河西，欲图袁时中而不得，遂联营东去，连破汜水、巩县、孟津、郏县，长葛、西平、遂平，而入汝宁府。”
“是时闯曹联营，横行无所忌，诸将皆望风远避，莫有敢当其锋者，以致州县绝援，贼至即开，宛洛间州县悉数为贼所破。官吏或束手成擒待死，或易服匿身于民间苟活，一城之守者，性命皆朝不保夕，虽此仍相率骈首，慨然仗节而殉之也。”
“当时诸将以左良玉最强，亦以左良玉最为难制。杨嗣昌十九调不回而致襄阳陷，朱仙镇之役亦以左良玉夜遁而使诸军尽溃。此历任之督师皆不得善用之要领。而左帅因感侯恂知遇之恩，过归德进见侯恂老父时犹行家人礼，而不敢以彻帅自居，朝廷知之，乃出侯恂于狱，使督师诸将。侯恂亦以左良玉为倚以图灭贼，而不知其之初意养寇而不欲灭，今畏贼而不敢来矣。侯恂至陈桥即传檄各镇会兵，而诸将多不至。檄至襄阳，左良玉坚壁不动，但使其军中之被创者示于使者，言义不负侯公，而势不能来，其辞甚哀。侯恂无奈，乃次于河北之柳园，屯兵不进。开封来吿急不听，朝廷屡催进军亦不听。”
李光壂道：“侯恂部将多蓄家奴，皆为梁宋之间土寨魁桀，其粗鄙狂妄，所行不法之事甚众，侯恂管束不得。及黄河决陷开封，贼南趋汝宁，周王渡河居于怀庆，侯恂东移军三百里屯于曹县。曹县乃刘泽清祖籍之地，其弟刘泽深时为侯恂中军副将，侯恂至曹县，部将仍恣意而为，民间甚忿。侯恂一介文人，且年老不能将，凡事皆委于副将邱磊。邱磊少为军校，尝与左良玉剽劫，其性骄悍治军无纪律，亦与刘泽深不合，竟唆使曹县诸生数十辈往见侯恂，言‘北京戒严，南省流寇，公率众不南不北，其意何居？’以构陷刘泽深。侯恂默然无以应，即而大怒，取首言者缚而杖之百。刘泽深愤而聚众闭城吹角欲攻邱磊。侯恂因刘泽清之故不敢责刘泽深，是日即东移军百里许并屯于单县，而其军之恣纵更炽于曹时，曹县之民不胜其苦。适周王上书言侯恂坚壁河北拥兵观望，视闯贼围开封而不施援手，刘泽清亦上疏言其纵军无状屠害黎民，朝廷乃逮侯恂革职听勘，寻以按兵不救之罪复狱，而以吕大器代其军。刘泽清遂收邱磊下于淮安狱中，寻即缢杀之。侯恂之子侯方域尝问为刘泽清代书草疏者，其人乃祥符人孟观者，字仲练，性刚直负气使酒，亦无所讳言，其辞甚厉，侯方域无以对。吕大器入怀庆受事，叹诸将皆观望，左良玉屯襄阳尤桀傲不驯，九调而九不至。”
“江西道监察御史黄澍上疏，言守开封为古今奇苦，请为官绅将吏叙功，以鼓舞微权、广励忠义、收未散人心、作后来榜样。至十二月二十七日始被旨：守汴文武各官及乡绅举贡人等，劳辛备至，忠义可嘉，宜与优赍特典以昭激励。高名衡加兵部右侍郞，病痊起用。任浚已实授京堂起用不必加级。黄澍、王燮已考选，候俸满之日优升京堂。梁柄以三品卿衔致仕。苏壮加二辍；吴士讲、于新任各加一级。苏茂灼、彭士奇加赠二级，荫一子入监读书。陈永福加职二级，子陈德加职一级。谭国祯等十二员各加实职一级，无实职者从把总加授。杨铨、朱恕俱授七品京职，李某选授知县，张尔猷功贡优选，吴之琮加级改授，车登科、谢廷玺复原官，曹坤司礼监优叙。”
姜旭重重吁了口气道：“幸黄御史未忘昔日同僚，肯为之代奏守城之功，使能各有所赏，咸未危累一场。”李光壂道：“我等世受皇恩，只图报效，岂在于区区之利。”张文耀道：“我开封直面巨寇，军中无锐士，庾中无存粮，贼百计环攻之际，我皆死奋。至于困甚罗雀，惨同析骸，犹莫不北望哀愤，思为厉鬼以杀贼，此可见众志之成城。而熙亮兄不惜赀（同“资”）产，不恤妻子，犹张于世。且有王有根、周世忠之勇决，张坚、张尔猷之谋略，熙亮兄之才干，而周旋于锋镝之间者，或为诸生，或为市侩，又军旅丁仆之辈，值生死之际皆立志较然，虽死糜靡，亦皎皎与日月争光，洪水滔天而来，即甘心泯于水而不悔者又不知凡几。凡此种种，当时之国柄拥重兵者岂无愧哉！又岂区区百两之银所能明志哉！”
梁思佑赫然讪笑，李光壂摇头不已，姜旭凝神想了想道：“开封守臣各具赏格，巡抚高名衡加兵部右侍郞，病痊起用。李知县初谈闯贼犯开封之时，曾言那高名衡字仲平，山东沂州人士，以崇祯四年进士初知如皋，以才能调兴化，后授御使。十二年出任河南，次年期满留巡一年。当时几位神情悲怆，似乎是那高巡抚遭遇了不测，纵观开封三围期间，高巡抚恪尽职守，其守城稳固不图锐，非必胜之局不予轻动，使开封这般之危难之局亦能坚挺至终，可见其性情坚韧，然亦不见其有何建树，当非领军之才，其授兵部右侍郎衔，非重大战事不予出京。诸位均为其哀痛，可是闯贼进京时因高巡抚苦守开封不降乃至残害于高巡抚，或高巡抚大义为国赴难之时有何壮举，以使四位如此？”
四人都是惊讶的看了姜旭一眼，虽然都已知道姜旭记忆力惊人，几乎是过耳不忘，却没有想到姜旭观察分析判断能力也是如此的出众，心中惊奇不已，但提及那高名衡，却又从心底升腾起一股痛惜之意，李光壂低声缓缓道：“高巡抚之死与闯贼无关，而是死在了清军之手！”姜旭愣了一下问道：“高巡抚怎么会死在清军的手里？”张文耀道：“崇祯十五年十月清军第五次入塞”姜旭大惊而起道：“什么，清军又入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