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洪甄等人当然不是贸闯皇宫,而是找了一个足够的理由,这还得从头说起。
事情是这样的,原本耶律洪甄作为契丹使臣,在朝堂上面见了洛国帝君,就以常年不见他某个本土族亲为由,请求求见原契丹公主阿朵耶,阿朵耶说起来也是先皇宠妃,只是这阿朵耶不问世事已久,基本上保持在宫中清修的日子。
先皇为此还特地替她建造了一座小小的佛堂,用来吃斋念佛,说来也怪,这阿朵耶虽是北蛮子出身,却对中原文化痴迷不已,于儿女情事上不甚了了,只是一心投入到学海无涯中,说白了就是一个书呆子。加之天性纯良,毫无争风吃醋,彼此暗害之心,总算平平淡淡过了忒么多年。
只是她不知道,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先皇觉得她是特别的,她是特殊的,因为对着皇帝贴上去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皇帝反而觉得像阿朵耶这样的女人很难得,不问权力,不会勾心斗角,让皇帝找到一个舒心的栖息之所。
甚至可以说,先皇对阿朵耶的爱也许没有多少,但是敬重一定有,敬大于爱吧。所以先皇逝世之前,还特地留下了一道敕令,责令众皇子皇孙,包括他的一众嫔妃以及皇后本人,都不得在他去世之后对阿朵耶有任何的打扰跟为难,否则就要遭到严惩!
先皇赐予了阿朵耶一块“如朕亲临”的免死金牌,可以说这是阿朵耶的终生护身符了,只因阿朵耶未曾有子,其他女人也就没那么嫉妒她了,总算得到了平平淡淡的修心生活。
耶律洪甄在拜见洛皇之后,要求见一见阿朵耶,这当然是正当的理由,阿朵耶本就是契丹公主嫁过来的,不过说起来,洪甄还应该称她一声姑姑呢。
这可是亲姑姑啊,虽然先皇已经过世,阿朵耶又是隐形人的那种,但还是有点利用作用的,比如现在这样。
不过说实话,原本阿朵耶就算在国内的时候,就她那沉闷寡言的性子,说得好听是文静内敛,说白了就是闷葫芦瓢一个,跟她待一处不憋死才怪!
耶律洪甄跟这姑姑还真是谈不上很大的交情,只依稀记得送嫁的时候,他跟着母后一同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一大队拖得跟长龙似的队伍,新衣红妆,渐行渐远。
走之前,阿朵耶爬上那一辆崭新的婚车,站在一片大红大紫的背景之前,与他坐在马上的父皇说了几句话,阿朵耶当时是揭起面纱说的,洪甄还记得,她当时落了泪。
具体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总之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远离故土嫁于苍茫浩渺之地吧,如此一别,与自家亲朋好友,之后恐怕就是生死茫茫,再见无期了。
阿朵耶走了,洪甄已经不见得那位姑姑的相貌,但是阿朵耶当时的眼泪,在他小小的心中埋下了一颗发芽的种子,当时候很是震撼了他。
他问母亲:“姑姑为什么会哭?”
母亲仔细地端详了他一眼,目光投向远方道:“或许是太悲伤了。古往今来,你们男人若是不能保家卫国,开疆拓土,我们女人就得做出牺牲,沦为双国之间相互往来的祭品!”
他那时候不懂,后来渐渐地懂了,从此就开始学会了,要想变得更加强大,就是要不断掠夺这一点。
他不想要再看着自己本国的女人远嫁他乡,留下心酸的泪水,但是对于别国的女人嫁于他契丹本国,他虽然本着一颗怜惜之心,更多的,却是一种鞍马征战获得战利品的喜悦感。
在这一点上,耶律洪甄自傲不已,仅仅因为,这是属于他个人的胜利。
言归正传,阿朵耶是契丹公主,以及现在的前朝太妃,只是一向默默无闻,基本上已经被人遗忘在角落里了,这个宫里,除了那些老人闲聊之际偶尔还会说起阿朵耶公主的二三事,挂在嘴边调侃调侃,估计一代又一代的新人,是没几个记得她了。
而阿朵耶本人,正是希望自己是如同空气一般的存在,最好是谁也注意不到她。
阿朵耶的礼佛殿就在距离薛太妃的曲凉宫转角五百米的地方,两厢相隔不是太远,但是据说,薛太妃在世的时候,是很是瞧不上这个番邦女子的,觉得她品行相貌什么的在一众如花似玉的嫔妃之间,都只能算得上是平平,再加之在国内孤立无援,俨然一个男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可以说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因而也不是很把她放在心上。
没想到这阿朵耶反而因为这种种劣势,保存了自己,她也是当朝少数遗留在世的嫔妃之一,本来祖制有令,皇帝驾崩之后,除了皇后以及皇帝生母,兼之有了子嗣的嫔妃可以搬出宫外,居于王府院落,其余人等一律遣送太庙。
但是在本朝,阿朵耶也是一个特例。
薛太妃死后,这宫中基本上也就当今太后及阿朵耶两个最大辈分的长辈了,其余太妃都已搬出宫外,或者遣送太庙,孤独终老。
阿朵耶与薛太妃原本相处,倒是淡淡,不曾有过针锋相对的时候,说来说去,薛太妃此生此世,最恨的人大概就是当今太后了。
她原先居于顶点的时候,实在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的得手,竟然是那个一向规行矩步的李贵妃!这就是所谓的真人不露相。
薛太妃可以说,在皇帝薨世之后,是被太后三番两次怄死的,想她不可一世惯了,又怎么堪以忍受,那个女人坐在高高在上的朝堂之上,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垂帘听政,当时候洛玥还小,太后可以说是独掌政权。
太后实在精明,她也不着急去对付薛太妃,虽然之前那个女人对她多有得罪,甚至可以说,是屡次暗害于她,就连洛玥小的时候,都差点折损在这个女人手里,杀子之仇,大过于天!
可是太后就是不急,她要看着那个女人在往事之中慢慢自我折磨,对于她想要的高位权力,她得不到;对于日久交情的姊妹,她亏欠了;对于帝皇的万千宠爱,她失去了;对于她最心疼最爱怜的人,她如今无能为力去保护!
这个女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会认命,从此一辈子战战兢兢,唯唯诺诺过活;也有可能会反叛,而她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她要她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又或者,她沉得住气,不言不语就这么过活了,那也不错,一辈子压她一头,让她尝尽了无限煎熬,寂寞与凄凉,更加是生不如死!
薛太妃后来年纪轻轻就病逝,可以说跟郁结的心态有很大的关系,她死前,太后着重整装去见她,穿的是一袭即位太后之时的盛装,与薛太妃的素淡清寡,实在是千差万别。
这是太后对薛太妃的尊重,同时也是一种奚落。
寓意:这一辈子,你就输给我了。
“妹妹,”太后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轻轻地叹息,“你我姐妹一世,争来斗去,还不都是要走到这一遭,可怜了这如花似玉的容貌,却要香消玉殒了,想来最近洛国的天空都会阴霾几许。不知道明年的海棠,可还开花不?妹妹,我怜你,重你,望你好走。景儿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他的!”
薛太妃惨然一笑,“成王败寇,到了现在这时候,姐姐何苦还拿这些事来奚落我?我这一生,错了千百件事,唯一做对的,是当初无论多大风雨,我都熬过来了,我总算没有愧对景儿,愧对先皇的嘱托。”顿了顿,她已是气若游丝,基本上说两句话容不得气喘,就得歇一歇,好好的喘上几口气,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姐姐若能好好待我景儿,我也就……死而瞑目了。”薛太妃生生不舍的目光落在尚且年幼的洛景身上,洛景死死攥着母亲的手,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景儿,”薛太妃转过头去,与洛景细细嘱咐,“太后娘娘,从今往后,就是你的亲娘了,景儿要孝顺她一如生母。要敬她,爱她……”
洛景泪眼模糊,母子连心,他当然知道薛太妃话语中的深意,母亲这是想在死后给自己找一株保护伞罢了,哪怕那个高坐朝堂的女人,曾经是她相争相斗了一辈子的仇敌!
洛景很懂事,虽然心里咬牙暗恨,那个女人到了这种地步,都特地穿来盛装,明显就是生生的想要气死自己的母亲,但还是乖顺地点头。
薛太妃点点头,两颗珠泪滑下眼角,蜿蜒落于洛景白皙的手上。
她的目光,最后只是淡淡地扫过太后的盛大华服之上,似乎于生也是满足了。
“母后!……”宫内愁云惨淡,在一片哀嚎之声中,送走了薛太妃——这一位在洛国有海棠花神之称的不凡女子。
太后起身,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谈不上什么鳄鱼的眼泪,到了现今这种地步,只要她不是铁石心肠,就没法不心疼这个女人。
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其实她们都是一样一样的女人,原本位于闺阁之中,都是不谙世事,清纯的好似一汪泉水,谁往其中投下一个倒影,她就深深地记住了谁。
只可惜,那个同时往其中投入倒影的男人,他的身份是皇帝。
那就注定了没法子溺水三千,仅取一瓢饮,皇帝是这个天下最自私的男人!皇帝的女人是这个世上最可悲的女人!
那些过往,那些争锋想斗的日子,那些暗暗争宠,勾心斗角,如今,此时此刻,都已经离她远去。
什么海棠花神,她也只是一个不曾得到爱的女人。
去吧去吧,将来投生,万勿投入帝皇家!
太后牵起洛景的手,深深地看着他,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凄凉,“景儿,我会如你母亲所托,待你一如亲生。你呢,可以恨我,可以怨我,但是你要记住一点,无论如何,不要愧对了这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