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夜雨,慈宁宫还是一片黑压压的云雾,洛夜的步子走得很急。像这样的深夜里,一袭黑色深服的他,戴着半边面具,简直像个午夜幽灵一般。
宫门次第打开,灯火摇曳之中,衬得两旁的宫人见了他无不骇然,伏地下拜,外界的雨水滂沱而下,气氛显得冷清肃穆不已。
一袭淡金色衮袍的女子端庄地坐在位置上,眉眼低垂,淡如烟水。聆听着外界的风雨声,谁又知道她的心中乱糟糟已如千军万马,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这么多年来,她已久未尝到。
正如薛太妃在世之时,那般深刻地算计她,最后自己也落了个聪明反被聪明误,魂归天外之后,留下的又能是什么呢?
“皇娘。”他轻捷下拜,声音是低沉而安稳的。
这个宫殿里燃烧着特有的熏香,是那种淡淡的龙涎香,烟雾朦胧,使得人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
“皇儿,”太后猛然惊醒,上前一步起身,将他扶起之时轻轻地搂住双肩,隔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以儿时的称呼叫他。
“我的洛儿……”她几乎是语无伦次的,伸手抚摸着洛夜脸上那冷冰冰的面具,温热的手指颤抖不休。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帅气的皇儿,怎么可以在一月之间,变成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
这一刻,太后真的想杀尽这个宫里所有见过洛夜这般模样的人,更想砸了所有器皿,以发泄心中的悲痛!
她的皇儿呵,从小就那么乖的孩子,任情任性的孩儿,居然变成了这般!
那个魔鬼!难道说人一坐到了这个皇位上,就会开始发生惊天动地的改变么?她的玥儿,原本也是温文尔雅的人,虽然有些玩世不恭,但是真正做起事来还是正儿八经的,永远都不会想到去害人,尤其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
这些年来坐在皇位上,他政策清明,很少有残苛酷政的时候,所以洛国的这片天下,向来都是欣欣向荣,没有哪个百姓觉得洛皇不好的。
除非是朝廷内外的帮派之间,尚且有些激进派,觉得洛皇这种不愠不火的作风有点看不惯,不曾有很重要的国事,他们也就捞不到更大的好处,因而很有些反对的呼声。
要求变革的,要切换血的,还不都是为了自家的娇儿炙女考虑,更多的则是想要将女儿送进宫的,为了在洛玥的枕边占据一席之地,这些人可谓不择手段。
洛玥心里,应该也是很烦吧。
北地爆发了战事,洛国简直好像一夜之间换了天地,北蛮,北蛮,虽说是北蛮之地,且一向为中原大国瞧不起,其实人家的治理也自有一番套路,并没有差到哪里去。
辽阔无垠的草原,给了游牧民族以自强生息的力量,如今的北蛮,早已自立王国,向中原诸国引进人才,其实已经发展的很不错了,尤其是膘肥大马,战斗力强,北境之人本就好斗,为了拓宽生存机遇,他们没什么不肯的。
战争,本就是一触即发,如今仅仅因为牧民之间的一件小事就引发驻边部队的交火,然后大战突然爆发,也是在意料之内,还好洛国不是毫无准备。
这些都只是前奏,太后最受不了的,是洛夜如今这般。
“皇娘,不用那么伤心。”洛夜轻声安慰着这个妇人,虽然她是经历了大半辈子的大风大浪之人,但是谁能说,她的心里就真的坚如磐石了呢?
看到太后如今这副苍白憔悴的面容,就连一向喜欢跟太后嬉皮笑脸的洛夜,此时都不好仗着自己小儿子的身份来卖乖讨巧了。
太后的心情很不好,她很纠结也很痛苦,两边都是自己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叫她如何衡量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争取做到不偏颇不武断呢?
她还记得,遥遥听到洛夜出事的消息时,她整个人差点瘫倒在美人榻上。当是时洛玥正好前来请安,身为皇帝的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孝顺,一点都不会摆架子拿清高,每日的请安是必须的。
“皇帝,你的亲弟弟差点死在外边了,现在的你,是何感慨?”她强忍着心头的悲痛,用颤抖的语音问了一句。
“回皇娘的话,”洛玥躬了躬身,温柔体贴的给她盖上一床薄被子,不咸不淡的语气,“人各有命,皇娘您又何必强求呢?”
仿佛被人当胸拍了一掌,太后猛然浑身一震,随即深深地明白了,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惨淡地一笑道:“这么多年来,哀家还以为这个宫里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看来是哀家看走眼了。莫非这才是玥儿你的信心话,这么多年来,玥儿你都是在跟哀家撒谎么?”
越说到后来,她的神情就越是气愤难抑。
她最恨的,就是有人在背后下了棒子,还让她吃闷棍吃的有口无言的那种。
早年的时候,薛太妃藉着上位的路子,就一再的疯狂打击她,最后怎么样了呢?还不是成王败寇,所以说凡事不走到最后,永远都没人能知道确切的结局。
“儿臣不敢。”洛玥淡淡的,却又带了些许哀伤的语气。“母后,早晚有一天,你会发现,儿臣今天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三弟,为了您,为了这个天下。儿臣不敢说自己有错,对不起家国,这个罪名实在太大了。”
“胡说八道!”太后怒起,一个雪玉杯砸过去,擦着洛玥的额角飞过去,刚刚巧那力度掌握的正好,就擦破一块皮,但是一抹嫣红的血已经烙了下来。“你担不起这个罪名,却对自己的亲弟兄下手了,洛玥,你敢说你从今往后都再也用不着洛儿了吗!”
声音之尖利,使得整个静谧的宫殿显得尤其惊颤。
她是真的被气蒙了。
“母后,洛儿是朕的好兄弟,朕对他的手足之情,天地可鉴。”洛玥仍旧是谦恭和气地弯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假如刚才扔过来的是一把刀,兴许洛玥还是这副倔驴样儿,都不知道是死是活了。
“天地可鉴?”太后忍不住呵呵地冷笑了起来。
“母后若是不信,”洛玥缓缓地站直了身子,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就着腕口深深地划了一道,鲜血淋漓而下。“请允许孩儿郑重立下此诺,孩儿不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对洛弟有残害之心,望母后放心。有为此诺,就如朕自伤一臂,血无止息,痛无止境……”
大骇之下,太后已经被吓瘫在了座位上,面色苍白如纸,只剩下进的气没有出得气了,“你……”
“现在,母后应该相信儿臣了吧?”洛玥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眼不眨。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望着这个女人高高在上的背影,不是小儿子,得到的疼爱可以说少得可怜。太后,不对,当时的贵妃娘娘,一步一步爬上这个阶位,更想做的,是将他这个长儿培养成一个一国之君的范儿,用来讨皇帝的喜欢。
在这样沉静的氛围下,简直好像令人呼吸要窒息了一般,久久的,太后才缓缓地出了一口气,万般疲累地阖上了眼睛:“下去吧,哀家累了。”
原本是想要兴师问罪的,但是想一想,却又好像被人兴师问罪的地方更多些。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懂事早熟的孩子更吃些亏,反而是调皮捣蛋的小鬼更受爹娘的宠爱,洛玥是被她亲手打造出来的,一个成功的皇帝的模子,但是时隔今天,太后对他是有愧在心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现在的心就很痛。
洛玥没有错,在大是大非面前,洛玥的方针向来准的让人无可挑剔,那就姑且在相信他一次,心中尚且顾念着那般兄弟情吧?
说来说去,她实在太了解洛玥了,这个孩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牵着她的手在身前身后跑跑跳跳的小人儿,他是一国之君,他有自己的宏伟抱负,所谓伴君如伴虎,她兴许不必有这个担忧,但是对其他臣子而言,洛玥却是他们高山仰止之人。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很熟悉这个儿子,有时候却又觉得完全就像陌生人,母子之间的亲情早在这么多年公式化的问安中耗掉了,如今站在他的面前的,是她的儿臣,臣为重。
正如此刻这般,洛皇的眼神,就很是让她心惊,让她害怕。
“玥儿,你一向稳重,母后就再相信你一次。”
洛玥躬身告退。
除了那般重重紧锁的殿门,夜风倒灌而来,迎面是一阵夹着些许血腥气的味道,宫人们提着精致的六角宫灯,准备送他回到自己的宫殿,彼此目光交汇,一路沉默无语。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质疑皇帝。
尽管皇帝的袖子之中,蟠龙绣凤却也掩不住那般血腥图案,他的手在袖子里微微地发抖,英俊的脸孔逐渐的苍白下来。
没有人关心的,该关心的人不会想到来关心他,不该关心的人更不敢关心。
谁敢去阻止皇帝的脚步?
洛玥缓缓向前走去,唇角是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带着些许伤感,却又带着这个王者之身特有的尖锐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