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未来从来没有像那年冬天我踏上从成都起航的大船时那么黑暗，因为完全不知道我到达目的地上海后应该做什么。但奇怪的是，由于年轻人特有的心理上的弹性和活力，我反而感到高兴乐观。因为这可能是又一次冒险的开始，也许是更大的一次冒险，会把我的家庭在地理上和感情上都抛得越来越远。
顺流而下比逆流而上快得多。我没有像上次来成都时那样坐轿子，而是又由仆人正举陪着租了一个从成都到重庆的大船的后舱。重庆在三峡的上游，也在一年前我弃舟乘轿的万县的上游。在重庆，我会换船坐到宜昌，再从宜昌坐蒸汽机船先到汉口，再到上海。因此整个旅程分为四部分，两部分坐中式的大船，另两部分坐西式的蒸汽机船。我不记得整个旅程花了多久，但肯定不到一个月。我也不记得旅程中发生了什么，因为顺流而下实在平淡无奇。当然，我的船还需要通过相同的激流和峡谷，这跟逆流而上一样危险重重，可是因为水流湍急，船穿梭而过，没等人领会到就已经过了危险地段。换言之，船要么轻而易举地通过这些地方要么轻而易举地在此淹没。逆流而上时我们还可以上岸行走以减少危险，现在我们则完全没有办法为可能发生的灾难做准备。
从成都到上海我几乎一路独行，但我并不觉得寂寞。我的头脑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我在书里读到的东西或每天大船经过的美景。母亲给我带了很多美食，包括一瓶桂花甜酒。我随身带的书里还有印刷粗糙的一整套梁启超作品的重印本。那套书大约一共一百万字，我几乎是字字皆读。我也读唐宋名家的诗歌，有时候我感到读书读得太高兴了，会呷一口清香甜蜜的桂花酒来表达我独处的喜悦。就这样我度过了孤旅中的很多天，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但我并不需要谈话，因为即使我读书学习累了，我也可以梦想。我什么梦没做过！也许这是个好习惯，也许这是个坏习惯，但无论如何，白日做梦之所以成了我根深蒂固的习惯主要是因为这次的长途旅行，以致今天我仍然觉得独处相当有诱惑力。
可是，有时候我的仆人觉得旅途太无聊，会来找我聊聊他途中看到的零星事件。当前舱的两个男孩离船回家时，正举十分激动，觉得这是他能带给我的天大的新闻。他告诉我说：“这些男孩比你胆小多了，小姐，虽然他们是男孩你是女孩。他们老哭，想他们的母亲和舒服的家，尽管他们要比你大两三岁。真不幸他们得离开家。”那两个男孩的父母亲野心勃勃地要把儿子送到上海去读书，但因为那时候男孩女孩不准随便交往，我们虽然坐同一艘船，我从没见过他们的面。我们的船离开成都几天后，他们竟然又下了船坐轿子回家了！
经过在悠闲旅途中的再三考虑和计划，我到宜昌以前就决定到上海后，如别无良策，我就去姑母家。这个姑母是父亲最大的姐姐，比父亲这个家里最小的弟弟整整大了二十岁。我从小就认识她，因为她常从苏州附近一个叫常熟的地方来我们家看望父母亲。她才华横溢，有多种多样的技艺。她不仅是出色的诗人和书法家，不仅能让专业医生汗颜地开方治病，还能做我童年时期尝过的最美味的菜肴，能在家里宽敞的园子里种珍贵的植物和草药。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就把我认定为她最偏爱的侄女，常对父母说：“别傻乎乎地把心思疼爱都花在你们大女儿那样的孩子身上，珍惜你们这个女儿，不要苛责她的短处，因为这样的孩子一定是有短处的，有一天你们会发现你们的心思疼爱都没白费。”所以，我这个姑母和我在前面提到的三舅是对我慈爱欣赏有加的两个长辈。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她还是常熟一个富裕有名望的大户人家的老太君，住在一个美丽的私家园林里。我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有一年夏天曾去那儿看望过她。因此，当我的前途黑暗莫测时，我自然决定和她住在一起。
因为急于证明过去的一年我没有白过，在宜昌踏上蒸汽机船后，我马上把正举打发回家了。我的理由是一年前我需要仆人寸步不离地陪着我旅行，一年过去了，我至少应该部分路途独立旅行。再说，我想试试自己能否独立，因为我本能地感觉到从今以后，我不管是什么样的旅途都得独来独往了。
我一路顺利地到达上海。我先在那个医学院呆了几天。大家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但她们都很惊奇我竟然没结婚就回学校了。然后我登上一条内陆蒸汽机船去了常熟姑母家。
我是两三年前第一次去姑母家的，这几年中她家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姑母仍然能干好动，仍然保持着她一贯的活力和挺拔的身姿。因为她比一般人高大，她总让我感受到女王的姿态和尊严。即使今天，我也还是把她看作一个伟大的领导者。要是她晚生四十年甚至三十年，她一定能以自己杰出的人格、知识和才能证明中国女性在事业和领导方面可以攀登的高峰。
可是，虽然她才华出众，这个了不起的女士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对她唯一的儿子，我赵家表哥，盲目的溺爱。我的这个表哥本质不坏，但不幸娶了一个无知、庸俗、而且婚前就有鸦片瘾的女人。通常我姑母这样的人家决不会容忍鸦片瘾，因为吸鸦片一向被中国有知识教养的阶层看作是一种庸俗、邪恶的行为。但因为表哥是姑母唯一幸存的孩子又是独生子，她不忍心警告他的妻子，甚至不干涉她对表哥的影响，虽然她心里知道鸦片瘾的危害。最终表哥也染上了鸦片瘾，因为家里田庄上的收入有限，而这对夫妇又吸食大量在当时价格昂贵的鸦片，他们很快就入不敷出。自从我上次拜访姑母以后，他们养成了典当家产，特别是名贵的书籍古玩的习惯。同时，他们住的园林几乎完全废败了，也没有什么人整修。他们的房子也破旧不堪，老太太整天忙着照看她多病的儿子和孙子孙女，根本没有钱财或精力去考虑如何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
姑母再见到我很高兴，也为能有个聪明的侄女和她一起欣赏杜甫的诗歌、一起观赏城外的美丽山水感到暂时的快乐。她因为家事忧郁的时候，常常会对婢女说：“二小姐明天又要跟我一起去小西湖，你把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婢女会问：“太太，还有人跟你们一起去吗？”姑母会不耐烦地说：“没有，二小姐跟我要清静！”
那个婢女跟随姑母多年，完全知道我们需要什么、又应该准备什么应变物品。有一次我们出游之前，她走来悄悄对我说：“二小姐，你想看我们出游要带什么吗？”我说“好”。我跟着她数了所有的包裹篮子，发现一共有十二件。我们有一个装着能让人垂涎三尺的各种美味篮子，一套茶具，洗漱用具和脸盆，一叠靠垫，一包裹姑母的衣服以应付任何天气的变化，铜手炉和脚炉（因为那时正巧是深秋），一包裹必备的杜诗和姑母的诗作，等等。婢女给我看了堆得像小山似的东西后，笑着对我说：“你看，小姐，老太太出游一天带的比你来回四川带的东西还多。”这我无法反驳，因为她说的完全是实话。
我们一旦出游，姑母就会几乎忘记所有的烦恼变得高兴起来，因为她最喜欢的消遣就是远足。在舒适的小船里，躺在躺椅上，背靠着婢女给她带的一大叠靠垫，她会很松弛地告诉我她的诗歌理论，背诵几句她最喜欢的诗。背诵到杜甫的这两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她会长叹一声，站起来像一个中国读书人那样背着双手在船舱里走来走去，对我说：“阿华，你知道吗，嫁到赵家后这一直是我的梦想。我这一生一直希望能庇护穷困的读书人，让他们在我们家园林里漫步。唉，现在我连自己的儿子都庇护不了了！”
接着姑母又会长叹一声，因为她是个意志如钢的坚强女性，她就是心碎了也不会哭，但对我来说她的叹息比眼泪更让我伤心。我会对她说：“可是你现在庇护着我这个有家难回的苦孩子啊，只是我不是个读书人！”听见我这话，姑母马上会高兴起来，她会慈祥地看着我，微笑着，好像对我说的话充满了感激。然后她会对婢女说：“让我们来吃喝点好东西。二小姐跟我要好好享受一下！”
但我那时候的生活并非总像跟姑母出游时那样无忧无虑。除了前途渺茫以外，我的经济来源也成了问题。父亲说，如果我继续上学，他每年给我六十块钱，要不我一切自己负责。即使在那时候，六十块钱一年也是个小数目，只有苦力才能靠五块钱一个月生活。因为我不上学，父亲连这点维持我基本生活的钱也不给我寄。母亲像往常一样尽力而为，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给父母增添经济负担。因为姑母也经济困难，我不想让她知道我需要钱。至于曾多次照顾我的三舅，当时他在老家常州为外祖母去世守丧。他仍然信任我，对我的一切非常关心。但对我这样一个虚荣心和傲气十足的有理想的年轻女孩，三舅的信任和关心反而让我更难告诉他我的失败，更难说出我生活的真相。我甚至怕去见他，虽然常州离常熟很近。我想象他会对我说：“什么？你的人生就是这样吗？全面失败，没有未来？”虽然他真见到我决不会这样说。另一方面，姑母的人生也充满了失败和灰心，因此她更容易给我同情和鼓励。对我来说，那时候我跟姑母同样面对的阻力成了我们之间的一条纽带，比三舅可能给我的任何东西都要重要、强大。（我在此得说明一下，姑母是三舅在与他同时的女性中最佩服的一位，这不正表明我同时成为他们两人最宠爱的晚辈不仅仅是巧合吗？）
有一次我得了疟疾，整整过了两个月才完全康复。在那两个月里，姑母不但像母亲在我十一岁得伤寒时那样照顾我，而且还担任了我的医生和饮食学家。在我康复时期她特地给我做的各种美味又容易消化的食物简直让我希望自己再生病。
就这样，我不但在身体上恢复了健康，而且在精神上也摆脱了我生命中最黑暗的那几年感受的强烈的抑郁。我亲爱的三舅一次对我说：“你得知道人对于生命有三种态度：安命，怨命，和造命。我相信你能创造自己的命运，也希望你从小就有造命的态度。”他的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让我在很多次的逆境中保持自信。但最近几年我连遭挫折，开始丧失信心。我不再相信自己能够造命，甚至觉得跟生活斗争毫无意义。我能从这种精神上的病态中康复靠的完全是姑母的爱和信任。
姑母的家庭成员复杂，可以说是典型的中国的“大家庭”，我会在另章中描写这个家庭的真实状态。在此我闲话不提，只说虽然情况复杂，幸好我跟表弟妹们感情很好。他们一共七人，有男有女，包括：我姑母的三个孙儿女，比我小三四岁；我姑父姨太太的女儿，比我小两三岁；我父亲那个翰林大哥的两个孤儿，其中一个是跟我同龄的女孩，另外一个是比我小十岁的男孩，也是我们中间最小的孩子。第七个表妹严格说来不是姑母家的人，因为她和父母独门独院，伙食也单独分开。她的父亲是姑父的一个兄弟，但因为他也是我父亲的表兄弟，她也就成了我的表妹。
从以上叙述中可以看出我轻而易举地就能成为他们的带头人，但我的领导地位是通过正当途径获取的！有时候我会发明游戏让他们在园林里玩，虽然破败，园林还是能引起我们无穷的遐想。有时候我会给他们讲故事，有一些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有一些是我临时编的。在我这样娱乐他们的时候，我的地位简直高耸入云。他们聚精会神地围绕着我，我的任何小愿望：一双拖鞋，一杯热茶，都会奇迹般地马上实现。真的，当我给他们讲故事时，这些孩子争着为我服务，让我从一个孩子王一下变成了女神，成了他们崇拜爱慕的对象。
因此，虽然我经历了不少困难，我在姑母家还是过得相当快乐。我在那儿断断续续呆了两年，在此期间，我自学了一些经典，像《尚书》；背诵了我最喜爱的诗人李白的很多诗歌；靠着字典的帮助学习了一些高级英国文学作品，比方罗伯特·彭斯的诗，我还翻译了其中一部分给姑母消遣；最重要的是，我开始了解人生的意义和生命中必然的奋斗。因此，就是在这个早期阶段，生活对我来说也已经是一个有意识的过程了。
但我在姑母家平静度日的那几年中国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因为这些变化，我的人生也随之改变。中国发生的变化是1911年的革命和由此造成的多方面的巨大后果，我人生的变化是我有了能去美国读书的机会，这本身是革命带来的对教育的一般态度和对女子的特定态度变化的结果。我将在本书的最后两章中叙述这两个重大事件。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先谈谈中国的家庭和婚姻，以便展示它们内在的道理和在社会上的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