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做的事之二：“别教孩子不合适的学科或用错误的方法教合适的学科。”这个教训当然是我从那个算术老师那儿学来的。
这样过了两个月双方都快乐的教学生活后，我的老师因为他母亲突然重病回了杭州。那以后，我不再学算术了，但舅舅仍然教我国文。
在舅舅家我不仅学习基础知识，而且还需要学怎么做大人。舅舅和舅母对我关爱备至，所以他们不会像父母亲那样责备我惩罚我，所以我得比在家时更对自己负责。舅舅并非无视我的不足，他只是不用责备的方式，他的方式其实更有效。我对他热烈的敬爱和对他智慧的信任也使我对他要求我做的事几乎是完全照办。
比方说，在常识课上，他告诉我一个人每天应该睡八小时，晚上十点睡觉，早上六点起来。上完课后，我忠实地照办，每天早晨六点准时起来。但晚上十点才睡觉可不容易，因为我还小，而且晚上跟我作伴的舅母睡得早，舅舅则每天很晚才完成公务或操练回家。八点半到九点，舅母跟我吃了晚饭，表弟妹睡了，舅母会上床休息，靠着枕头打瞌睡等舅舅回家。我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因为不管我怎么有决心，我这样年龄的小女孩无法整个晚上呆在房间里学习，况且我大多数时候都觉得瞌睡。我常常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当月光皎洁，引人遐想时，我又会想象我像贞德一样，骑着白马，穿着白袍，当一个革命领袖。我这样遐想时，十点很快就到了。但有时候我也想玩，玩不成，我会变得淘气。我会爬到舅母床上用手扒开她的眼睛，直到她不得不起来陪我玩。舅母又好气又好笑，第二天早晨会告诉舅舅我做的坏事。
舅舅只是笑着对她说：“你瞧，她比你更懂卫生。你也应该学着十点再睡觉，九点实在太早了。我很高兴她记得我教的东西，我会让她接着教你！”舅母也喜欢我，她会笑着对舅舅说：“你这是纵容你外甥女淘气。不过我想你总是对的，也许我真应该像这个孩子一样等到十点才睡觉！”从那以后，舅母和我总是十点再睡觉，我们一起学习，互相帮助。舅母承认，从前我不在的时候，她从没能把信写得像现在这样轻松这样好。
舅舅和舅母相亲相爱，从没有人见过他们吵架。但夏季的一天，他们因为有件事意见不同，很快发生了一场严重的争吵。舅舅气冲冲地离开家走了，这我从没见他做过。他走了以后，舅母来到我的房间，哭着告诉我他们婚姻生活中一百零一件更适合已婚女人而不是我这样的小女孩听的事。但舅母气得什么都忘了。因为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她只好找我谈心。最后，她说：“我跟你舅舅从没这样吵过。我们一直那么恩爱，可是现在……”说到这里，她大哭起来，接着又说：“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现在我要你写信给你母亲，告诉她你舅舅的恶行。她一向是我的好朋友。”
虽然我当时对人情世故所知甚少，但我至少知道我这样一个小女孩不应该在背后议论大人，特别是不应该议论我敬爱的舅舅。不管我怎么同情舅母，我怎么能说舅舅的坏话呢？所以我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我说：“可是，舅母，这有什么用呢？母亲离得这么远，写信要两个月才能到。”
看到我犹豫，舅母更激动了，她说：“我也知道没有用，可怜的我，至少我得让他姐姐和姐夫知道他变心了。”我想用自己薄弱的逻辑跟她争论，甚至建议她自己写信给母亲。她一听气得简直要发疯了，她痛哭着说：“哎呀！看我这个文盲多作孽！要是我能像你那样绘声绘色地写信就好了！再说，你写信你母亲一定会相信，因为你是局外人。”看到我还在犹豫，舅母开始哀叹血毕竟浓于水，她的一片爱心都不算数，她跟舅舅比在我心里根本不算什么。情况变得更加严重了。听见舅母那么说我也很伤心，因为我确实爱她，感激她对我的关照。因此我决定用说谎来缓和她的悲痛。
我平生最恨的是说谎。在家的时候，我宁愿受严厉不公平的惩罚也不愿说佣人或姐妹的谎话。但现在我意识到一个虚假的保证是我唯一能做的有益的事。不管我怎么恨说谎，我决定平生第一次说谎。所以我最后说：“好吧，舅母，我会照你说的做，可别告诉舅舅。”舅母这才平静下来，又重复说了几次我该写信后，她离开了我的房间。
舅舅让我每周给家里写信，那天正好是我该写信的日子。在旧中国家庭里不存在什么通信的隐私，特别对于年轻的家庭成员来说，他们的通信要被所有的人阅读和检查。但舅舅思想开明，他听说了西方通信隐私的习俗后，坚持在他家也照办。因此，舅舅舅母从没想过要读我和家里的通信，除非是我主动给他们看母亲写信传来的消息或请他们修改我的文体。那天我照旧给家里写了信，但对舅舅舅母吵架的事只字不提。然后我把家信照旧放在“信桌”上：这是舅舅的又一个发明，好让佣人有条有理地去邮局寄信。
但我不知怎的感到有些不自在，因为我担心舅母会拆开我的信看我是否真的履行了诺言。因此，我晚上看见那封信不见了时，就问舅母它是否已经寄了。舅母很奇怪，她说：“没有，佣人来拿时没见到，我以为你又把它拿回房间了。”这下我惊慌起来，跟舅母一起把房子上上下下找遍了，但哪里也找不到那封信。舅舅那天早回家，看到了这一阵混乱，但他冷冷地一声不响。
第二天早晨，我和舅舅两个人吃早饭时，他尴尬地对我说：“阿华，你那封信我已经帮你寄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听到我敬爱的舅舅坦白时的复杂情绪。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自我庆幸：“要是我照舅母说的写了那就糟了。”我的第二个念头是对舅舅的不敬，这是我一生中经历的第一个严重的幻灭。原来舅舅这样一个我敬如天神、惟命是从的伟人竟做了他不准我们做的事：偷拆偷看别人的信。但我只说了声“噢”，就接着吃早饭了。对我跟舅舅来说，那都是一生中最尴尬的瞬间之一。对舅舅这样感情敏锐的人，又知道我对他的崇拜，意识到他的这个行为引起我对他的感情的变化必定造成他内心的痛苦。但我对舅舅的敬爱很快恢复了。我开始理解他想看我信的原因。我相信我要是他，也会那样做。
舅舅大概对我能对他的家庭纠纷保持沉默感到高兴，因为从那天起直到他几年前去世，二十年来他一直待我像平辈，除非我偶尔举止过于乖张。显然那天早晨我在他眼里一下子从小孩变成了大人。
我在舅舅家的那年就是这样度过的。那是我童年时期最快乐的时光之一。除了舅舅给予我的智力和其他方面的教育以及舅母对我的陪伴，我还享受了其他的很多特殊待遇，比方和舅舅两个人吃特别的早饭。
舅舅是个美食家，只有最好的食物才能让他满意。因此，舅母总在后堂留个小厨房，亲自为他烹饪特别的菜肴。这些特别的菜肴是专门给舅舅吃的，就是舅母也不碰。舅舅并不总在家吃中饭、晚饭，所以舅母总是每天早晨为他做特别好吃的早饭让他独自享受。我到了他们家以后，他们决定我应该分享舅舅的早饭。开始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当然不可能问母亲我该怎么办，于是我以小孩的礼貌说我宁愿跟舅母和表弟妹一起吃早饭，但真正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我不愿分享舅舅的佳肴。可是舅母说：“虽然我们待你像女儿，你还是客人。再说，舅舅喜欢在早饭桌上跟你说话。”就这样我和舅舅两个人单独吃早饭。虽然我从不碰他最喜欢的菜肴，我的饭碗里还是堆满了舅母为他做的美味佳肴。
虽然二十年过去了，我仍然怀着感激和快乐的心情回顾我在舅舅家的那一年生活。在那收获巨大的一年里，我学到了很多书本上的和人世间的东西。因此，这个我的第二个家成了连接我童年时代的家和广大世界的最好纽带：在自己家我可以像小孩子一样，而在舅舅家生活让我对自己的行为更负责；但舅舅家比我即将投身的广大世界柔和得多，人性化得多，因为它充满了无限的爱心。要是没有在舅舅家这一年的准备，我到现在都不敢想象当我后来小小年纪独自面对世界时会发生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