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绮思的初次遇见瓦德白朗,是在她卒业于大学的那一年。她在学校时,最喜欢研究的是哲学,所以她决计待卒业以后,再去继续研究两三年,俾将来在哲学界里,可以有一点贡献。那时瓦德方主任美国奈冈大学的哲学部。他的学问的成绩,在哲学界及教育界,是无人不知道的。洛绮思在学校时,也曾常常参读他的著作,心中十分佩服。所以她卒业以后,便择定了奈冈大学的卒业院,去完成她的学业。
那时瓦德差不多有四十岁了,但因为他对于学问的兴趣太浓厚了一点,竟还不曾娶有妻子。洛绮思却还没有满二十五岁。他们两人彼此对待的态度,只有恭敬和钦佩,不过洛绮思在钦佩之中,带着崇拜;瓦德在钦佩之中,带着奖励罢了。
但是隔了三年——就是洛绮思得到博士学位的那一年——他们的朋友们,忽然得到了一个通告,说他们俩已经订了婚约了。那些朋友们虽然不曾料到这一件事,但此时也并不十分惊怪。一位哲学大家,与一位已经卒业的高足弟子订婚,本来也不算什么奇事。这个消息的传出,不过使一般失意的青年们羡慕,以为命运待他们两人独好,使他们得着这样难得的机会,这样美满的结果罢了。
他们订婚后不到一个月,瓦德便与洛绮思分别,去赴那哲学会的年会。他们约好,年会过后,他将到她的姑母的乡下家中去,和她商量结婚的事件。
瓦德在年会中间,饱受了他的朋友们的羡慕和祝贺,因此他心中愈加得意。他想,自从我认识了洛绮思之后,才知道除了学问之外,人生还有别的意味呢。年会终毕之后,他便匆匆忙忙的乘车到洛绮思的姑母家去了。
那车足足走了一日一夜,到了第二天晚上,才到了瓦德的目的地。他一下车,便见洛绮思立在车站外,伸着手等候他。她脸上带着微笑,但却不是他们俩订婚前后的笑容,乃是她在课室中听讲时的笑容。他又觉得她的态度,也很冷淡。但见着她是已经够喜了,别的何妨慢慢再说呢。
于是他们雇了一辆汽车,一直到她的姑母家中去。她又把他引见了她的姑母纳生太太。但她并不申明他是她的未婚夫,她对于她的姑母,但称他为白朗先生,说是她的一个好朋友。纳生太太也似乎已经领会一切,并不追问。
那天晚饭之后,他们三人便一同到客厅里去,纳生太太织着领巾,洛绮思弹着钢琴,瓦德斜倚在窗边的一张沙发上听着。
洛绮思弹完了一曲,便笑对瓦德说道:“尊贵的客人,你愿意再听些什么呢?”
纳生太太是一位老于世故的人,此时她不待瓦德回答,便说道:“我想你们不如到园子里去散散步罢。我今天有些疲倦,恕不奉陪了。”
瓦德听了此话,正中心怀,便对洛绮思看着。此时洛绮思也立起来了。于是他们两人向纳生太太道了晚安,一同出了客厅,走向园子里去。
瓦德一面走着,一面说道:“洛绮思,你为什么这样冷淡呢?我若是得罪了你,你也须给我一个请罪的机会呀!”
洛绮思笑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有点怪你呵!你差不多害了我一生的事业了!”
瓦德惊道:“什么?我竟犯了这么一桩大罪吗?”
洛绮思道:“但你自己却不曾知道。”
此时他们已经在树旁找着一张铁椅子,一同坐了下来。
洛绮思继续说道:“我们分别了半个多月了,在这半个月中,我曾把我一己的问题,细细的想过。我想:结婚的一件事,终究是很平常的,人人做得到,惟有那真挚高尚的友谊,却不是人人能享受的啊!”
瓦德道:“这固然不错,但在这个友谊之上,若能再加一个更为亲密的关系,岂不更好吗?”
洛绮思摇头不答。
瓦德又道:“比如我们两人,学业相同,才智相类,彼此相敬相慕,假使我们能永远在一处,这岂独是我们两人莫大的幸福?或者靠了我们两人的协力合作,他日还能在学术界中,有点有价值的贡献。但是除了结婚之外,你想还有什么法子,能使我们永远在一处呢?我们若不永远在一处,又怎能保得他日没有别人,跑到我们的中间来呢?”
洛绮思道:“恕我不能和你同意。第一层,你说必须大家同在一处,才可以互相助成学业,这话我是不承认的,我认识你以前,你已经是那么大名鼎鼎的了,难道你也归功于我吗?”
瓦德笑道:“不认识你便罢了,既是认识了你,我的学业的成就,便少不得你的帮助啊!”
洛绮思道:“第二层,你说我们若不永远在一处,就恐怕他日有人要跑到我们的中间来,这也未免过虑了。这件事,在我一方面,是完全靠得住的。在你的一方面呢,我想来也没有什么靠不住,你不是已经过了四十年的独身生活吗?”
洛琦思说到这里,便把眼向瓦德很诚恳的看着,但瓦德似乎不曾听见她的话。
洛绮思又道:“第三层,你应该知道,结婚的一件事,实是女子的一个大问题。你们男子结了婚,至多不过加上一点经济上的担负,于你们的学问事业,是没有什么妨害的。至于女子结婚之后,情形便不同了:家务的主持,儿童的保护及教育,那一样是别人能够代劳的?”
瓦德默然。隔了一会,才说道:“倒亏你想得到这么远。但在我们未曾订婚之前,你为什么一些也不曾想着呢?”
洛绮思道:“这是我应该向你深深的道歉的,那时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么远。但是,我的朋友,现在还不能算太迟呵!”
瓦德道:“如此说来,你是当真要反悔我们的婚约了。我想孤独的生活,也不见得有什么可羡的地方。”
洛绮思道:“你从前不是常常说过,学问和事业,是人生最好的伴侣吗?你知道我是一个野心极大的女子——虽然我并没有什么虚荣心。但我若是结了婚,我的前途便将生出无数阻力了。”
瓦德又默然。隔了好一会,才很郑重的答道:“是的,我也承认这是女子的一个大问题。你若是平常一点的女子,这个问题倒也不难解决。”
洛绮思道:“我不大懂得你的意思。”
瓦德道:“我的意思是,假如你是一个没有野心的女子,那么,结婚的一件事,倒也不成问题了。你认识我的同事佳司先生的夫人吗?”
洛绮思道:“曾见过一二次。”
瓦德道:“你看她怎样?”
洛绮思微笑道:“但是,你愿意我是那样的一个女子吗?”
瓦德道:“自然不愿。岂但我不愿你像佳司夫人,即使你和马德夫人一样,把抚育子女看做人生的唯一目的,你也是不能使我这样的钦佩和敬爱的。”
洛绮思道:“你不要小看了马德夫人,像她这样的女子,也是不易多得的。你看他的子女,何等聪明,何等可爱;我常常自想,若使每个女子都能做一个彻底的贤母,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呢?……”
瓦德笑道:“可又来了。那你自己为什么又不去实行你的主张呢?”
洛绮思道:“且慢着,我还没有说完呢。我想,一个女子的性情和人生观,若能像马德夫人一样,那么,结婚的一件事,非但不能妨害她,并且反能完成她的野心和希望,她实在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女子。但不幸各个女子的思想和性情,是不能一样的。即以我而论,你想像马德夫人一般的生命——无论我怎样的敬重和赞美她——能使我快乐心足吗?”
瓦德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此时他抬头看看天空,接着说道:“你看天上的星光,何等皎朗。我们且谈谈别事,此事留到明天再谈罢。”
洛绮思低下头去,很惭愧的答道:“瓦德,我真对不住你,我应该先把这个问题细细的想过,再回答你前次的要求的。”
此时瓦德也不由自主的把头低了下去。他执着洛绮思的手,凄然说道:“洛绮思,我的爱你,我的崇拜你,便是为着你是一个非常的女子;若是为了我的缘故,致使你的希望不能达到,那是我万万不能忍受的。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那样自私的人。若能于你有益,我是什么痛苦都肯领受,什么牺牲都能担当。……”
瓦德说到这里,觉得喉咙里有物梗着,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又看看洛绮思,只见她已泣成了一团。此时园中的星光,更加明朗了。在星光之下,可以看见许多蝙蝠,来往飞绕,有时还有几个火萤,在草地上扑飞着。墙角上的金银花,却轻轻的放出他的香味,送到他们两人的身旁来。他们在这个静寂而神秘的夏夜中,正不知道坐了多少时候。他们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差不多忘记凉露侵肌了。后来还是瓦德先醒过来,站起来说道:
“夜深了,我们回去罢,今天的谈判已经够了。”
洛绮思将她的右手伸与瓦德,泫然道:“那么,瓦德,你是答应了我的请求了?”
瓦德听了此话,又似乎着了电气一般,此时他才真正的明白,他们两人今晚所谈的是什么一个问题了。洛绮思的意思,不是要和他解约吗?他不是已经答应她,为了她的缘故,他情愿牺牲一切吗?照这样说来,他们的婚约确是已经解了。但这可太骤然呵!这可太像梦境了,或者他真是在做梦罢。他正这样昏昏的想着,忽又听见洛绮思的声音,凄然说道:
“瓦德,你为什么不开口呢?你是恨我了!”
瓦德此时一面扶着洛绮思,向屋子里走去,一面答道:
“我怎能恨你呢,洛绮思?我不是已经答应了你吗?”
他虽然这样说着,但心里仍是恍恍惚惚的,不大明白他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第二天一早,瓦德写了一封信,请纳生太太转交与洛绮思,他便托故与纳生太太告辞,匆匆的走了。洛绮思因一夜不曾好睡,直到天明时,方朦胧的睡去,所以醒得略迟些。她还没有起身,早见她的姑母拿着一盘早餐笑着走进来了。那盘里还放着一封信,她一眼看见,便明白是谁写给她的。她忙把那信拆开,只见上面写着道:
我的朋友:
昨宵的谈判,虽甚悲痛,但却也十分畅快。我们经过这番谈判之后,当更能明白彼此的性情和希望了。亚里斯多德曾经说过,‘悲哀的经验,能锻炼人的感情,使他更为纯洁,更为高尚。’我此时方能真正了解此话的意义。我愿我们两人永能保持这一点经过火炼的感情,永能在学问及人格的大道上互助着,俾彼此都能达到我们理想中的目的地。
我本想多住几日再回去的,因恐我们再三见面之后,又将生出意料不到的纠葛来,或反于我们的友谊有害,故不如即行为是。昨晚的谈判,固然是我生平最悲痛的经验,但他也是我生平最伟大的经验,我愿永远保存他在我的心之深处。
请你恕我的不别而行,愿你明白我所以如此的苦衷。此后我的生命,将如寒天的枯林了,愿你的信札能如小鸟般的常常飞来,给他一点生意。我的地址是与前一样的,我的行迹虽将从此无定,但我的信是有人转寄的,请你放心。
你的老友,瓦德。
洛绮思把此信反覆看了几遍,更觉得瓦德是一位诚恳而多情的男子,心中尤觉凄然。她匆匆的起了身,立刻给他写了一封回信。其中有一段说道:
你把你的生命比寒天的疏林,真是清峻极了。我愿你能享受这个清逸而富有诗意的生命,不要误以他为枯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