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荑躺在床上,苍白的脸犹如水缸里的一轮洁月。
太医谢回安眉头微蹙,正在为其把脉,不久便向康妤禀报:“回禀娘娘,小姐在雨中,感染风寒,由于一时气急攻心才晕倒,相信没有几个时辰便会醒来,其他并无大碍,容微臣回去抓药,让小姐按时服下,不日便会恢复。”
康妤颔首,太医收拾好东西,临行前嘱咐道:“娘娘亦有身孕,不宜操劳过度,应多注意身体才好。”
康妤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有劳谢太医挂心,蜀冰,你去送送谢太医。”
看着没了往日里生气的妹妹,心里头如同针刺了一般。如今,还有何路可走……
几天后的康荑,仍然犹如置身梦中,当日那不知所措的时间虽然已去,但自己都不知是如何度过。
内监宣过的旨意,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即使如今站在春日阳光的拂照之下,感受着天空的苍茫辽阔,可仍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四方小角内。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轻盈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乐音。
康荑虽面无表情,眼波却似琴弦撩拨,“姐姐吟诵的这首词本来是一片生机的春色,却突然转到人生如梦,虚无缥缈,正如我现在的处境。”
康妤搭上她的肩膀,嘴边一丝浅笑,“虽见你忧伤,却不曾哭闹,确是你很坚强。”
康荑轻轻一哼,“不是坚强,只是好强,姐姐知道我向来不愿表现自己的悲伤,即使再大的痛,我也只会让它在心里流血。”
呆呆地站着,康荑不敢回首,怀着满腔的歉意与羞愧,怕看见身旁的姐姐。
景仁宫,李贵人好奇问道:“皇上和郭络罗二小姐的事现在传得沸沸扬扬,可有人说那二小姐并不像是勾引皇上的人,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皇后瞟了一眼盈选侍,道:“这都是盈选侍的功劳,若没有她的暖情香,也就没有昨晚的好戏了。”
李选侍清秀的睫毛向上一挑,不可置信道“暖情香?宫里私藏这样的东西可是大罪!”
盈选侍拂了拂垂下的流苏,红润的脸颊显得整个人都精神极好。她今日穿的是百子嬉戏椒纹水粉便服,袖口、腰间绣着薜荔、女萝、蕙草图样,精致小巧,一颦一笑之间还隐隐散发着苏合香的清幽。
她杏眼泛着微光,“能为娘娘尽一份绵薄之力,再大的险臣妾也敢一试。”
李贵人细细打量盈选侍一番,奇道“妹妹这几日都悉心装扮,这样精细的图样都能想到,我真是艳羡。”
皇后侧目,“她自然是会打扮,从前出身司制房,好的工艺手法运用起来自是得心应手,这却是你所不能及的,盈选侍能到今日这个地步必有其过人之处,如今能为本宫效劳,本宫实感欣慰。”
李贵人看着地毯上的花木图案,一丝苦笑凝在了嘴角。
听得皇后夸赞,盈选侍更喜上眉梢,“此事真是一箭双雕,既可制压承乾宫,又让惠妃一肚子好气。”
皇后淡笑,“再大的气冲着承乾宫去吧,本宫很是期待以后的好戏呢。”
流言传开了,有人说康妤为在怀孕期间不宜侍寝便把妹妹献给皇上,稳住皇心,有人说康妤是要向惠妃示威,特地选在了惠妃侍寝的时辰,又有人说康荑为求荣华圣恩不惜罔顾姐妹情谊,勾引皇上……
无论是哪个,宫里的闲话总是会把事情演绎得越来越丑恶,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解那平淡日子的空闲。
惠妃经此一事,平时冷淡的表情更是凝上了一层冰霜。位高宠优,总有属于自己的一分气养,虽不出身名门,却有着令人不可亵渎的清高与风范,行事还一贯地决绝,大抵这也是皇上宠爱她的重要缘故吧。
惠妃在宫人面前并不多话,人们对于她的揣测亦是丰富多样,也许她是真的生气到了极点,也许她自信能够巩固圣宠,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宝华殿内,又有人为尘世间的苦恼上了一炷香。皇后来时,正撞见诚心祈求的惠妃,“是椒兰、西石榴之味”,皇后道:“惠妃真是有心,供奉的香火如此特别,只是这儿供奉的释迦牟尼管着整个紫禁城的祸福,怕是没空理会妹妹求子的心愿。”
惠妃从蒲团上起身,青素的装扮犹如皇后初次见到竹宛时的清新,没有繁复的花纹交织,唯有雪青的花纹陪衬。“皇后没有过身孕,自然是不能体会丧子之痛,何况臣妾落得如此田地,岂不拜皇后所赐。”
木斓见惠妃出言不逊,道:“惠妃娘娘请注意自己的言行!”
她正要说,皇后却阻止道:“你自己没有福相,怎可赖在本宫头上,若真是本宫所为,你大可以找到证据去找皇上,倒是你,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本来皇上要去本宫那儿,可偏偏在路上被你拦了下来,让本宫独守空房。”
木斓脸上生起怒意,“是谁在你穷困的时候帮你一把,是谁在你被人欺辱的时候替你做主,还让你得到皇上的宠幸,都是皇后!皇后娘娘对你恩重如山,你竟是这样回报的吗?”
惠妃斜眼看着木斓,冷哼一声:“恩重如山?没错,我出身不高,在王府的时候,皇后帮我了不少,可这些都是看我可怜罢了,就算是你侍寝那日,我在河边放灯花,也都是祈求你能怀有身孕,因为你说想能怀一个孩子,而你却认为我故意勾引皇上,你的真心也不过如此!”
皇后咬着牙,道:“那么多条河,你又何必出现在皇上必经之路旁的那条河?”
惠妃道:“我根本不知道皇上会往那儿走,事后我向你道歉,而你却伺机报复,残害我腹中胎儿”,她突然冷笑几声,“我明白了,庄昭仪的妹妹就是你报复我的工具吧,好一招故伎重演,一箭双雕。”
“你!”皇后气急,手指指着惠妃不禁颤抖。
惠妃轻轻擦了擦眼角,也不理会便自行离开。
宝华殿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独留皇后那孤寂的背影,衬着洒进门窗的微光,犹似一抹鸿毛。
虽然姐姐给康荑讲了后宫诸位嫔妃的事情,但她也并未听进去多少,这所有的事情她都想置之度外,而自己这样一个小角色,更是不会融入她们的那些纷争。
看着昔日在手帕上绣的宫墙柳,如今自己倒真陷入了这宫墙之内。
过了一日,康荑任由庄昭仪和南初摆弄着头上花饰,榴花镂空并枝赤玉簪,配一对祥云烧蓝藤叶头饰,衬得发丝如绸缎般光顺。
南初碰着榴花花蕊,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小主不披金戴银便已是倾国倾城,若是打扮一番,奴婢也不忍多看两眼。”
妇人装束的康荑的确多了一分女人的意韵,望着镜中的自己,康荑有一瞬的失神,却又被姐姐的话拉回来,“礼节都记好了,今天是第一天,切不可出岔子。”
朱唇轻启,忧伤之中又带着柔柔的顺从,“我明白了,姐姐放心。”
今天天气格外明朗,阳关撒在脸上,暖意就好像是红色烛火的芯子,朦朦胧胧,但康荑的手却是仿佛浸入凉水般。
入殿,康荑看到了主位坐着的皇后,镂空叠鳞珠片金钿子,叶绕玉边,单花应阳,端庄而不露华美,雪白龙华绣上三朵姚黄,凤翼缠绕,藤花铺环,拱月霄云,吉祥瑞图交相错落,俨然一位国母之相。康荑在大殿内一步一步接近时,感觉自己藐小了许多,在皇后的母仪普照之下,竟只能心存敬畏,心底却不由生出一个疑问,这个疑问也是困扰康荑一生的问号:皇后究竟是怎样的女人?这个女人究竟是怎样的皇后?
“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颔首,“免礼”,声音温婉柔和,“听闻前些日子妹妹偶感风寒,不知近日好些了吗?”
皇后虽高高在上,却是这般温和,康荑倒是放松了许多,“臣妾已经好多了,谢娘娘关心。”
风寒不过是庄昭仪争取时间平复康荑心情对外的借词罢了。
皇后含笑看了看左侧的惠妃,玉鸾修羽缀于大拉翅中央,宝石点眼,喙衔流珠,玛瑙凌云九鱼扑星螺纹锦装,圆叶为饰,纹路回环,紫英飘渺,“这是储秀宫的惠妃。”
康荑转身屈膝,礼节周到,“见过惠妃娘娘。”
惠妃伸出戴着雕花护甲的小指,勾起康荑的下巴,细如吐丝道:“也不过如此。”
皇后笑靥不改,“康贵人纵然不是各位嫔妃中最美的一个,可其清纯安娴之态,却是诸位所没有的,但无论是环肥燕瘦,只要皇上喜欢,又岂能容你我置喙?惠妃应该是最明白的了。”
康荑知道,惠妃初嫁时,也是一个“清纯安娴”的女子,犹如映水北杏,烟雨朦胧,而她的美貌更是为其添色不少,皇上所喜欢的大抵也是如此。
听惠妃的语气,倒是不善,何况自己被临幸那日皇上还翻了惠妃的牌子……
惠妃又有什么花招刁难自己?康荑巧目微阖,惠妃不喊起,她只能蹲在那儿,额前的齐发也不时飘忽而动。
“贵人脸色似乎不太好,身子也在颤抖,莫不是在你眼里,本宫是凶神恶煞,才吓到你了?”
冰冷的声音从康荑耳畔划过,还夹杂着屈膝已久的那密密麻麻的痛楚。
南初上前解围,“回惠妃娘娘,我们小主是被娘娘浑然天成的气度所震撼才失仪,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惠妃斜眼,“本宫与贵人说话,你插什么嘴”,又对康荑道,“但即便如你所说,皇后母仪天下,气度更是非凡,怎么贵人见了皇后没有这般失态,但见了就是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