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玉笙创作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思想的过程。
创作的过程是痛苦的,也是快乐的,因为你要使作品成为生长思想、承载思想的沃土和园地,不仅仅是构画和耕耘,还要使其有鲜明的个性和色彩,不可与他人雷同。痛苦的是,你超越不了他人;快乐的是,你有了自己的发现!
这是我几十年创作实践中品出的滋味。
其实,我最初的所谓创作是从写诗歌开始的。那是在中学时代,也就是“文革时期”。学校图书室大量的旧书要运往造纸厂打成纸浆,需要人手帮忙,我便混入其中。趁搬运“毒草”的机会,我接触了不少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一部诗集、一本童话,让人爱不释手,翻看着就忘了身边的一切。好在管理图书的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时不时地提醒我注意。
认为是好书,我就冒着风险偷偷掖藏在衣下,有的被搜去了,有的“侥幸逃脱”,成了我的珍藏。
看人家写那么好,自己也有了冲动。于是,背着人,将自己关在一间空房子里,用蒲席把窗户遮挡住,趴在一张小桌上不知天高地厚地写起了诗,还是长诗。
这就是我最初的“创作”。
高中毕业后,带着一麻袋书和稿子,搭火车回到新疆石河子,在天山脚下的一个农场接受再教育,打坯垒屋,挖渠引水,躬耕条田,挥链收割,放马南坡,寒霜冰雪中锻造了筋骨,磨炼了意志。后又参军入伍到南疆,横穿干沟,途中睡卧羊圈,新兵训练结束后,给政委当通讯员,曾随首长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无边黄沙滚滚,一缕孤烟升起,望胡杨挺拔,听牧歌遥起,百感丛生,嗟叹不止。戈壁荒滩中的军营生活使我感悟了许多,方知社会就是最好的课堂,生活就是最好的老师,她给了你无穷无尽的创作素材,给了你取之不尽的思想源泉。
在营房里,我每天晚上都要写,写好了就往杂志社投——管他用不用哩,只管投,起码能让人看到。
1978年的《解放军文艺》第八期发表了我的第一篇小说《最后一个早晨》。这篇小说只有三干多字,却是我两年创作的结晶——说到底,是我两年思想的结晶。
战友们问,你咋有这灵感呀,还能写出小说来?
啥的灵感,是厚积薄发,是发现。
所谓的灵感就是发现,就是在生活的积累中出新,就是在苦苦思索后产生的思想!
1979年2月,我复员回到河南老家,一门心思只想当个好工人,掌握一技之长,以后好娶妻生子、养家糊口。没想到组织上将我分配到一个机关,在办公室当打字员,兼管档案和印章。
机关生活平淡而又紧张。由于工作性质,我所接触的大都是公文和冗长的文字材料,有时还要开夜车打印文字,再加上结婚后事情多,一年后又添了家口,忙里忙外的,时间有限,我就写起了短文,写的最多的当然是小小说。
这期间,我不是没有走过弯路,写的东西小品不像小品,故事不像故事,小说不像小说。至1983年,我只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小小说和一个短篇,令人烦恼不已。
《“书法家”》的问世改变了这一状况。这篇作品是“拾来的”,因为我每天接到的文件上,大都有领导签的字,签的最多的就是“同意”两字。司空见惯,反而叫它溜过去多年。那天下午,我看着文件上的“同意”两字,心里有了一种冲动:有的领导的字不敢恭维,唯有这俩字写得飘逸潇洒,胜过书法家,这不就是现成的好素材吗,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激动之余,我挥笔疾书,只几分钟便成了。修改之后,投到本地一家杂志社,不敢用,又投到省城一家杂志社,还是没用。最后投到《南苑》,在1983年的第三期发表,《小说月报》第八期转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这篇作品不到三百字,却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动力,使我的创作上了一个台阶,也改变了我的人生。1985年,我被调到报社,开始了新的跋涉。
有人说,我的机遇太好了,一个没有上过大学的人竟当上了编辑。
我以为,机遇可遇不可求,就像好作品一样。还有一句话:机遇和机会都是给有思想的人准备的,它可不管你持有什么学历。
同样,小小说好写又不好写,好写的是,你可以把生活用文字排列在稿纸上,或者编一个有趣的故事、小品之类的,一天写一篇不成问题。不好写的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主题开掘、人物刻画、情节构思、语言风格上,无一不符合小说的特征。她的结构、她的语言是小说的,而不是故事和小品的。在有限的篇幅中,一句话,甚至一个词用错或不当,全篇失色。最为重要的是通过情节刻画人物!在这一点上,小小说比其他小说更为难写。有人说,一个会写小小说的人,写短篇、中篇,甚至长篇,肯定要精练、有味儿。
这话不无道理,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每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就是一天读两本也读不完,要不是大多读不下去,要不就是读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和回味。而一篇篇幅短小、生动感人的小小说精品,让人读后回味无穷,甚至终生不忘。
这,就是小小说的魅力。
山不在高低,有名则立;文不在长短,有灵则存——这里的“名”和“灵”有着明显的指向,即它们的深厚的文化内涵和思想。
什么文体能以最短的文字、最快的速度反映现实中的干变万化,表现当代人的思想感情和精神面貌?是小小说。什么文体在表现人物,开掘主题,剖析灵魂深处另一个世界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还是小小说。从事小小说创作的作家,以他们的开拓精神和创造力,让思想在作品里生长并留存于世。
改革开放三十年以来,小小说对社会各色人物、对平民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在人物表现上、主题开掘上、表现形式上进行了有意义的探索。创作出来的作品,极好地表现了平民大众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的情绪、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向往和精神追求,因而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小小说的发展顺应了时代潮流和取向,时代也为小小说的发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环境和空间。
我就是赶上了这个时代,谢谢啦!
赶上了这个时代,使我对小小说创作“情有独钟”,“为伊消得人憔悴”。对一个素材、一个人物,我甚至构思、酝酿几年才下笔。1992年,我去大连采访一个老乡。这位老乡姓刘,二十几岁时独自一人“闯关东”,在一个港口看守仓库、缝补篷布,是一个典型的“小人物”。经过多年的拼搏,他有了自己的公司,在当地有了房产,还买了小汽车。富了,他并不摆阔,在餐馆请我吃饭,剩下的两个包子也舍不得丢下,打包带回。而每年他都要资助老家大量的资金,用于修路、助学、扶助企业,口碑甚佳。与他相处几天,深感中国农民工身上有着中华民族那横越千古的美德:自强、节俭、诚信、守职、性善。
最好的教育不是在课堂上。不是你读过多少书,获得什么学位,就等于受过高等教育。不管你身份如何,做什么事,而是在你身上是否能体现出那种大德大爱——人性美——那才是高等教育的底色。
几十年来,我们的大学是越办越多,大学生越来越多,这是个好现象。可在这现象的背后,却隐藏着忧患:国民整体的学历是高了,国民素质和道德水准却没能上去。大学生中高分低智、以我为中心、有学历而无能力者不在少数,有的甚至没有家人陪就不会正常生活。试想,连一个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大学生,会给社会带来什么?
我们现行的教育体制和教育方式缺失了什么?带着这个思考,老刘这个人物原型在我脑海里翻腾了几年,有时让我寝食难安,不写出来,好像有愧于谁。
1995年底的一天,望着外面雪花飘飘,我忽然想写了,就写这一主题,定名为《高等教育》。几经易稿,一千五百字的作品成型了,投寄给上海《文汇报》,在1996年2月6目的《文汇报》“笔会”首发,《青年文摘》《读者》《女子文摘》等报刊相继转载,被收入大学教材,获得当年全国小小说评选一等奖,有一年的大学统考语文试卷选其作为试题。
我们常说“大干世界,无奇不有”,如果没有“小”何来“大”,何有“奇”?我有一个比喻——芝麻虽小,榨香油非它不可。这足以说明此文体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
这种文学现象的出现,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和时代背景,对此,应该有足够的研究和思考。试想,如果没有小小说,文学的百花园里会少了多少奇葩异枝?
小小说作家本来就生活在社会各个层面,生活在各种环境中。他们观察到的现实,不得不令他们感悟、思考、思索,并加以提炼。他们是快乐的,也是孤独和痛苦的。说他们快乐,那是因为他们发现了别人不曾发现的,说他们孤独和痛苦,那是因为他们有独特的思想和情感。快乐、孤独和痛苦是思想的副产品。
作家无论是写长篇巨制,还是写微篇短文,对个人前途、民族文化、国家命运的强烈关注,是社会责任感,也是个性使然。小小说作家生来好像就有这种潜质。特别是在社会转型之际,他们对商品时代价值重构、中西文化融合等重大问题进行深层思考。在经济全球化、政治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在一些人价值观彷徨迷失之时,用自己手中的笔,刻画出一个个个性鲜明、有血有肉的“小人物”。他们是勇于站在时代前沿观察、嘹望、思索的“轻骑兵”,用自己的勇气和才华,坚定表达了对本民族文化和价值观的强烈自信。在他们的笔下,一意要将复杂深刻的现实生活简洁化、明晰化。复杂问题简单化就是放大人性,浓缩篇幅。一放大、一浓缩,意在强化人们对简单而复杂的社会生活本质、人性本质的认识——这就是他们的创作思想。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作品才会蕴含思想,留下空白让读者去进行“二度创作”和产生丰富的联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有限的篇幅里得到阅读的快感。
眼下的问题是,我们缺少的不是小小说作品,而是缺少无愧于时代和读者的精品。说到底,缺少精品,是因为作品的思想性不强。
思想是看不见的,但它存在于文字内外。我以为,如果没有思想,再华丽的文字也是肤浅的;如果没有思想,所谓的艺术品是没有魂灵的、苍白的——没有思想,就没有精品,古今中外的艺术创作证明了这一点。
蒲松龄写过大部头吗?没有。俄国的契诃夫写过长篇吗?没有。但他们留给世人的却是经典,在文学史上独占一席之地。为什么?那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有丰富的社会内涵和深邃的思想,他们以自己特有的洞察力、想象力和优美的文字征服了读者,为自己的民族和世界展示了不朽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