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庄的人都说福爷有福。
十多年前,福爷得了一场重病,眼看着要绝气。家里人号啕大哭,忙里忙外给他操办后事。出殡那天,有人听见棺材里发出轻微的敲击声,一咋呼,抬棺的都吓跑了。两个胆大的亲戚抖抖索索地移开棺盖,发现身穿寿衣的福爷睁开双眼看天,两只青筋裸露的手慢慢上升,好像要抓住什么……
福爷又活了,福爷又活了!
一喊就引起一片欢呼声。
随着福爷的身子骨一天天硬朗,关于他的传说就多了起来。
“知道不?福爷的眼珠子让阎王爷给擦亮了……你瞧瞧去,那眼珠可吓人哩!”“也不知道福爷咋走通了阎王爷的门子……嘿,这会儿人连阎王爷都能够着,不得了!”“啧啧……”福爷能下床走动时,便有上了年纪的前来探个究竟。
“老福哥,你好福气呀!”“咋?”“都风传阎王爷又饶你十五年的寿……”“瞎诌瞎诌……”“你是咋回来的准知道呗!”“咋回来的?我觉得我在一间小黑屋里躺着,这小黑屋一晃悠一晃悠的……尿把我憋急了,我想我不能撒在屋里,就敲门……”福爷说着,朝当院棚下的那口黑棺瞟了一眼。来人随着福爷的目光瞄去,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
过了些日子,福爷令家里人把棺材抬进堂屋东间,又用黑漆油了一遍,看上去亮光光的。
这口棺材是用庄后老黄河堤上的老桐树做的,、不算太厚。当初一侧的两块板之间还有一道陷缝,趁油漆用腻子糊平了。
庄里人没事时偏偏爱看这口棺材,就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品。福爷也好看,看时他像举行一桩圣礼,两手轻轻地抚摸着,微闭着眼睛,那神情宛如进入了天堂——这黑亮亮的几块板给了他不少——碰到不顺心的事儿,他只要摸上一会儿,心里就畅快不少。他恼谁,从不在嘴上说,只是在心里念叨似的重复:“我有一口好棺,你有吗?没有!”冬夜里,庄里的老头儿喜欢聚到福爷的屋里闲磕牙。来得早的,背靠棺材很舒服地蹲着,感觉到后背暖意融融。来得晚的,悻悻地盯那来得早的一眼,找个地方默无声息地屈下腿。熬不住,顺手从地铺下拽出两把豆秸烤烤。当烟雾伴着劈啪啪的响声在屋里弥漫时,老头们的咳嗽便加剧了。
奇怪的是,福爷从不怎么咳嗽。
人们背地里断言,那口黑棺能治病祛邪,要不福爷怎么一点毛病也没有?
天气好的时候,福爷就到老黄河大堤上转悠。堤上有很多杏树和泡桐树。一到春天,杏花灿白,再晚些天,就是泡桐花了。福爷在那棵被刨了的老桐树坑里,又栽上一株精心挑选的桐树苗。
他想,要不了十年,它就成材了。
那天夜里,忽有人敲福爷家的大门,敲得很急。家里人开门一看,门外的两个人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福爷呢?”“在屋里睡着……”“俺爹过世了,先用福爷的‘喜木’,改日还他副好的!”“那,那……”“那个啥?天明来抬!”天刚麻亮,几个壮汉操着杠子、绳子涌进福爷家里。家里人慌忙找福爷,可怎么找也找不到。院子里乱哄哄的。
“反正打过招呼了,先抬走再说!”一个壮汉提议道。
几个人呼呼啦啦摸进没有灯光的堂屋东间,动手就要移那黑棺。此时一个人惊叫一声。
“咋啦?”那人在黑暗中努努嘴——仔细一瞅,棺材盖好像被人掀动过,错开半尺宽的缝儿,就像地狱裂开了。
“手电筒!”光团在棺盖上晃了一下,掉进黑森森的缝里,几张脸就被这团光映得变了形。
棺材里躺着个人,是福爷!他身着那套寿衣,嘴角上凝着一丝微笑……
“福爷,福爷!”一只手伸进去想抓福爷,没抓着,手电筒却蓦地灭了。
只听一声吓人的号叫。几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风似的卷出院子,留下一片悲怆的恸声。
福爷多活了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