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这座古老的桥……桥下的水不多,河滩上冒出片片锥子似的青草。
小时候她就爱到这座桥上玩。桥上的青石栏柱她都摸过、数过,一个、两个……共有三十八个。栏柱头都被人摸亮了,都没了棱角。不知多少人把指印留在了上面,瞧那坑窝!
大了,她很少上桥,却几乎每天到桥下洗衣。水很清,水底晃动的水草都能看见。两只手在洗衣石上搓那柔软的湿衣,便有无数彩泡随水漂去……
她爱一个人到桥下来,清静。赶到雨季,洗衣石常没进水里。她挽起裤腿,一步一探地朝深水里去拽那洗衣石。凉意慢慢爬上脚脖、小腿,整个身子便浸润在神话般的快乐中。
大堤将身后的庄子挡住,也看不见对岸的村子。只闻鸡鸣狗吠、鹅叫马嘶——河那边就是外省。
一群鸭子呱呱地叫着朝她游来,扎猛子、扇翅膀。离得近了,她就用水去泼那鸭子。手一扬,水链里便有很多颜色变幻着,宛若一闪即逝的虹。
牧鸭的少年不撑船,跟在鸭群后面,只露个头,一沉一浮的,像个刺猬。见她轰鸭子,加快游过来,将鸭赶到河心。回转头仰游,两手一划一划地远了,只留下一串凝固的眼光。
这样的眼光有多少回?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一次去洗衣,洗衣石已被人挪到合适的位置。视线越过细浪滚涌的河面望去,牧鸭人坐在对岸接住……
后来,他们就说话了。再后来,一天见不到牧鸭人,她心里就无端地烦躁。
终于有一天她对牧鸭人说:“你快找媒人吧,俺爹把我许人了……”牧鸭人的手就在身上乱搓,搓出一道道红。
媒人来了。她不愿意。就在那个晚上,她和牧鸭人约定:翌日天亮前在桥上见,一道远走高飞。
“你不怕?”牧鸭人问她。
“到这时候我啥也不怕……”正是汛期,河里水大。她早早来到桥上,凝立在桥上,企盼着那熟悉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始终没出现。她有些累,伏在栏杆上朝水里望。宽阔的水面激浪奔涌,桥墩旁旋着一堆堆乱麻似的水涡,一卷一碰,带着曦光远移……她的眼光融进这巨大、黑绿的浪体中,身子恍若生出两翼,渐渐飘起,又落下,跌进一种永恒中。
夜色四散,霞光浮露。两个早行人在桥上发现了一个小包袱。他们看见中间的栏杆上系着一条红纱巾,被晨风吹得旺成一团火……
她就这样走了,谁也没找见她,沿岸只留下长久的呼唤。
现在,她又登上了这座桥,目光向那块多年前曾经注视过无数次的地方撒去,可网到的只是一滩春草。没有鸭群,也没有牧鸭人。
她默默地数着栏杆,十三、十四……蓦地,眼前出现了一个空缺:一根栏柱没有了,恰恰是系红纱巾的那一根。
谁把它弄断的?为什么要弄断它?她蹲下抚摸着断痕,一根完整的栏杆便复原了,红纱巾还系在上面……
填补空缺的不是栏柱,是一个人——他站在大堤上,手持一根扎着红纱巾的长竿呆呆地向这里凝望。
她向那地方奔去……
没有桥,也没有岸,只有遥远的红纱巾……
这是一个梦。醒来的时候,她手里紧紧握着一封远方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