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屋外一声喊,将我吓了一跳:一个军人模样的瘦汉站在门外。他穿着一身浅蓝色旧军装,戴着一顶脏兮兮的帽子,还柬着皮腰带——那腰带都起了毛边了。领章是自制的,是两块不规则的红布头缀上去的。人瘦,胡子却大,像是一蓬荒草,遮掩得眼睛、鼻子都让人看不清。
这就是那个人了——我一到吴庄驻村,就听说这庄上有个很神秘的人物,问怎样神秘,谁也说不全圆,只说他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很早以前在外做事,好像干过不可告人的勾当。原先有过一次婚姻,因他那时经常不在家,媳妇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跟人跑了。现在五十多岁了,一人独过,每天就是在老河中一个孤岛看护他栽的树,很少与人来往——那孤岛他承包了。
“进来,进来!”我招呼他,“吃饭了没有?”他不进,两腿一并,右手一举,啪地一声又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首长,您好!”我说,我不是什么首长,我是驻村工作队的。
“报告首长,我还没有吃饭!”他的眼光飘落在饭桌上。
“那咱一块吃吧。”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抓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填,转眼间就不见了那馒头的踪影,只留些残屑在胡须上悸动。有了这顿饭做开端,他就成了我这里的常客。村干部提醒我:“可要注意呢,这主儿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那天晚上,他掂着一瓶烈酒到我这儿,说是请我喝酒。我俩就着一碗咸菜、几个火腿肠边喝边聊。喝到有几分醉意时,他睁圆了双眼忽然问:
“我是个孬人么?”“谁也没有说你是个孬人……”“我杀过人!”我的眼就直了,骨头缝里透出一股寒气,酒杯在手里攥出了汗。
“真的?”“我说瞎话咋?都是让老子使枪干掉的!”“你别吓我……”“吓你咋?是政府的命令——我是个行刑者……”“那是啥时候的事儿?”“不能讲,不能讲啊……”眼前的这个人不是酒前那个人了,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眼里充满杀气的刽子手。
“我也怕别人杀我——我知道那些人恨死我了……”“恨你干吗,他们又不知道你是谁?”“这个世上,只要你做了,就会有人知道……”听他说这道那,我的脑子像塞进了很多乱草,枝枝叉叉的,竟晕乎乎的不知身在何处。蒙蒙咙咙中,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耳畔炸起:“走,看看我的树去!”我随着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奔向庄后。夜雾很大,房舍树木隐隐忽忽地依次从雾气中显出,迎面而来,又侧身而去。到了老河边,我俩上了一条小船,晃晃悠悠地向河中心荡去。水面上雾气腾涌,像是一块巨大的花纹玻璃上长出了软毛。浆声打破了河里的宁静,不远处一只水鸟扑楞着翅膀惊飞……一片黑森森的影子从视线里耸起,渐渐近了,像是一座宫殿。雾气移退,宫门大开。弃舟踏上这座孤岛,我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周围全是树和低矮的灌木,脚底下的腐土很松软,浓烈的异味直冲鼻腔。恍恍中似有声音低鸣,有影子在几十棵特别高大的树木间飘动。
“你猜这儿有多少棵这样的树?二十七棵!”他指点着那些“柱子”,“经我毙的是二十七个,有贪官,有杀人犯,有投毒的……回来后我先栽了这二十七棵树,一人一棵,看能不能给世上造点福……”他的声音在这宫殿中产生了回音,就有些黑影飘飘而聚。他猛地拍了拍近前的树干,吼道:“你们一点成色没有——看看你们结的是什么东西!”他这一吼,那些影子竟然消散了。
我脊背上冷汗直下,僵硬的双腿似成了枯死的树干。他瞧瞧我,笑了:“别怕,看上去高大得了不得,其实都是空心树——很容易倒哩!”他说,那棵树长的叶子像是心,这棵树叶子像是肺,还有像肝的……
他说,本指望它们能结出好果子,秋后一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狼心、狗肺,就是驴肝,一见寒风就掉了……
他说了好多好多。这一夜我似睡非睡,似梦非梦。
翌日起来,不见了他的人影。我四处寻找,终于瞧见他蹲在村长院外的一棵大树下——头上的帽子没有了,乱发与大胡子连为一体——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条卧着的花狗。
“嘿,你怎么跑了——夜里咱去哪儿啦?”“首长好!”他不慌不忙站起来向我敬了个礼。
“你别打岔——我问你,夜里咱上哪儿啦?”他不理我,举起双手对拍那棵树。在拍打的声音中,花狗很快爬起,直立起身子,连连向他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