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0日,上午10时07分,坂垣征四郎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来话人是前沿阵地指挥官坂本少将:
“师团长阁下,我不能不向您报告,从昨夜22时开始,张自忠发动了全线反击。我军伤亡不小,并丢失了不少武器、车辆、文件。现在,我军正向汤头方向撤退……”
“唉!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妈的,我到死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几颗冰凉的泪珠,无声地滴落在坂垣焦躁地猛搓着的双手上。他头一歪,长长地叹息着,无力地闭上了两只眼睛。
下午,绝望的坂垣百思不得良策,急匆匆地前往日军大本营,硬着头皮向寺内寿一求援了:“元帅阁下,我要坦率地向您提出来,现在我们的唯一抉择是:立即给我增派新的部队,至少得要一个旅团……”
这一次,寺内没有差辱、臭骂他,只是木然地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良久,他才抬起头来,目光黯然地对坂垣说:“将军,很抱歉,我手中已无兵可调了……”
“华北后方的后备部队,能不能抽出一部分呢?”坂垣还是不死心,谁知,一句话又惹怒了寺内寿一:
“你以为后备部队都在睡觉吧?你以为中国人就都是那么好对付的吗?你以为我这里就不是四处冒烟吗?那么,你还是先看看大本营战报吧——”说着,气呼呼地给他扔过来几页纸。
坂垣从战报上好像看到了太行山、中条山、同蒲路、津浦路……蚂蚁似的中国人到处出没。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眼里仿佛泛出了数不清的暗礁,半闭上眼,悲切地长叹一声,将笨重的身体瘫倒在软椅的靠背上。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隔壁的电报机发着有节奏的微响。寺内稳了稳神情,沉思片刻,两眼怔怔地盯住了坂垣:“台儿庄战局危急,你的第五师团主力必须火速赴缓,解救濑谷支队。”
坂垣听了大吃一惊,猛然抬起头叫道:“这么一来,进攻临沂的事怎么办?临沂不就完了吗?”
“完就完吧,我得先顾台儿庄!”寺内恼怒地回答……
当夜,坂本顺率坂本支队主力向台儿庄开进了。第五师团其余部队只得向汤头退却。至此,第二次临沂之战,终于又以国军的胜利而告终。
临沂之战,是中国首次以劣势装备的“杂牌军”,把装备精良的日本“铁军”——坂垣师团打得一败涂地,大大地鼓舞了全国军民抗战胜利的信心。
16个雪耻日,使张自忠的抗日名将形象,在中国人眼中矗立起来了!
对日本“铁军”的一败再败,最感到痛苦不已的是谁?那就是“铁军”的首席指挥官、被日本军界捧之为“关东军灵魂”、“满洲国之父”、“少壮派领袖”的坂垣征四郎!
清冷、暮霭、寂寥。在汤头镇一座宽敞、坚固、僻静的地主庄园里,一个身穿戎装、低着头、弓着背的日本陆军中将,颓然地坐在藤椅上——他就是坂垣征四郎。他一动不动,脸色蜡黄,没有一点血色,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像个蜡像;两只在平时总喜欢搓来搓去的手,此刻却无力地垂着,像是在听从命运的摆布。
在极短的一刹那工夫,他好像听到窗外一阵咆哮的声音。他缓缓地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向远处眺望。只见距离他的指挥部大约三百多米的地方,集结着几百个军人和医务人员;地上堆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大都用白布包着。坂垣很熟悉,这是给战死的官兵举行“升天”仪式。这些矮墩墩的青年人,大都是昨天天黑时被中国军队的大炮、大刀轰死、劈死的。
在一块如同足球场大的平地上,堆放着一堆堆木柴,像无数个坟墓,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
火葬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从队列里走出一个值班军官,向栗饭大佐跑去,立正,敬礼,好像在说:“报告大佐阁下,可以开始了吗?”
栗饭挥了一下手,好像是在下令:“开始吧!”
于是,一百多个士兵一齐动手,不论是裹了白布的死尸,还是没来得及裹白布的死尸,统统都抬到了木柴堆上,然后再把零散的木柴压到他们的身上。突然,有两具“死尸”似乎活过来了,挣扎着,从柴堆上滚落下来。栗饭大佐跑了过去,毫不犹豫地对准滚动着“死尸”砰砰打了两枪,然后命令士兵再次抬上了柴堆……
坂垣透过窗户,看到了“足球场”上发生的这一切。他心神不定,满腹愁肠,倚在墙角里,双手不停地抚摸着军刀哀叹:“唉,这数百条大和民族的勇士,都是在我的手上送命的呀!……”
等他再次抬起头来观望时,窗外的“最后一幕”出现了:十多名士兵已经将一堆堆干柴上浇上了汽油,听到栗饭的命令后,一起将火把扔到了干柴上。“呼”地几声,一股股火焰突然迸发出来,越烧越大,木柴发出了劈劈啪啪的爆响。终于,所有的柴堆都发出了无数蜿蜒飘动的火舌,而且被一阵阵云雾般的浓烟所笼罩了。
在团团烈焰的四周,数百个士兵已经脱下了帽子,跪在了地上,平静地向自己的同胞做着最后的告别,暗暗地抹着几滴泪水。
“复仇!复仇!”在栗饭大佐的操纵下,七零八落、有气无力的嘶喊声,伴着浓烟消散在冷寂的夜空中……
“唉!……年轻的生命终于撒手了……那个表面像是永恒的东西已经完了……再辉煌的天才也难逃此路!”在熊熊的火光映照下,坂垣发出了一声声低微的叹息。他的潜意识里,似乎已听到了普遍的死亡也在向他发出哀唤。他终于垂下头,无可奈何地将窗子关上,漫步在房屋的中央,跪在地上,撕去上衣,对着墙上的太阳旗,口中喃喃:“天皇陛下,军职坂垣征四郎在临沂之战中屡被中国军队所挫,有损皇威。坂垣羞愧,无颜忝列皇军高级将领……”
言罢,他抽出了身旁那把沾满了无数罪恶的军刀,用白绢擦了擦,而后高高地举起,对准了自己腹部……
正在这时,“哗啦”一声,屋门大开。
片野联队长和长野联队长跑来请示下一步的作战方案了。他们望着坂垣,大为惊愕,急忙扑过来,分别拉住了坂垣的左右胳膊。
“滚开!滚开!让我死!死!”坂垣圆睁双眼盯住左右,像杀猪似地嚎叫着:“才和张自忠交手十多天,我就损失了九千多人。我……我怎么向帝国的人民交待?我怎么有脸回国?!”
“将军!将军!”长野死死地抓住坂垣那只拿刀的手,“你不能这样!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可能收复失去的阵地!”
坂垣仍在挣扎着。片野急趋上前,一把抓住了刀刃,鲜血顺着刀刃唰唰地往下淌……
终于,坂垣松开了军刀,凄然地倒在藤椅里,紧闭着的眼皮上,渗出了几滴冰凉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他那交叉着抱在胸前的双手上。他悲切的叹道:
“唉——!没想到,两支小小的杂牌军,竟然把我第五师团的西进、南下计划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