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九天琴圣
在我国西藏的边陲,冰水指天而起,在烈日的强光下非常耀眼,千年不化的凯凯白雪在寒风的呼啸中,搅起满空的雪花。
茫茫的雪海冰山使你不得不惊叹天地的造化,人的渺小。
沿着南麈的冰山雪线,有一处低谷,你会赫然发现这低谷中有一座惊世绝俗,美伦美奂的城池。
不,它不是城池,而是一座富丽壮观的古堡!
在冰山上俯看这座古堡,你会惊叹不已,古堡巍峨雄奇,它是由一整块整块四四方方的巨石垒成,一块巨石至少重逾万斤。
如果你再仔细看,那并不是巨石,而是一块块千年不化的坚冰,在阳光下发射出夺目刺眼的白光。
在这银装素裹的白色世界里,这白光特别现眼,古堡的顶端嵌着两颗硕大的宝珠,宝珠呈红橙、黄、绿、青、蓝、紫七彩之色,每当夜色弥漫大地的时候,这七彩宝珠会幻出万丈豪光,真是谓为奇观!
古堡之中楼台水榭,一应俱全,在正中的位置有一座偌大的水池,水池的水呈蓝天一色,奇怪的是,在这严寒雪地,这池中还冒着滚滚热气,水池的周围种着苍松翠柏,仿佛是一圈绿色的围城,其间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瑶草奇花,洋溢着江南春的秀色。
古堡顶端直刺青天,正门敞开,在七彩宝珠下,铁划银钩写着四个大字——幽冥洞府。
人们惊奇谁会在这冰川雪地中建有这么一处规模宠大的古堡,但更奇的是,这古堡绝没有一丝人的气息,仿佛这千年沉睡的冰山,别说是人,就连一只蚂蚁或一只飞鸟都没有。
是一座死堡,真的象一座人间地狱,与它的气势恢宏,壮观富丽的外形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人灰暗而阴森的感觉。
不,有人来了,这个人现在正站在古堡的大门外。
这是一个满脸虬须,五六十岁的老人,他身材魁梧,身穿锦衣,满面风尘之色,仿佛经历了许多磨难,从很遥远的地方到这里的!
不错,他是不辞千里,涉山过水,赶到这里来的,并且是这次已是第九次了。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是非来不可!
这冰雪封裹的古堡对他有极强的诱惑力,这简直是毁灭性的诱惑,他没勇气也没能力抗拒这种诱惑。
他现在在古堡外徘徊,从早晨到黄昏,整整一天,他就在古堡前走来踱去,犹豫不决,脸上露出非常痛苦的神色。
那古堡上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似乎在嘲笑他,从里面传来许多声音在呼唤他:“进来吧,快进来吧……”
锦衣老年人双眼血红,他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用牙齿咬自己的手腕,象一只发了疯的野兽大声叫道:“游明宇,你这个畜牲,畜牲……”
锦衣老人咬牙切齿在骂谁?
他在骂他自己,他就是叫游明宇!
如果在平时,你听到游明宇这个名字,一定会如雷贯耳,目瞪口呆,因为他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九天琴圣”。
“九天琴圣”游明宇和他的两个师兄,“苍头筝圣”东方绝、“一指箫圣”牛斗天合称中原三圣。
东方绝和牛斗天一直深居天山,很少在江湖上走动,唯有“九天琴圣”游明宇在九龙山上建了九龙堡,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万儿叫得最响。
他一生豪气冲天,武功登峰造极,三十年来,江湖正道对他推崇备至,而魔道对他闻风丧胆,称为武林中的绝世宗师,盖世大侠。
象他这样的豪名,为何要深恶痛绝骂自己为畜牲?
骂自己为畜牲的人,要么不正常,是个疯子,要么对自己痛恨到了极点!
不错,游明宇恨自己,他恨自己是个畜牲!
此时,他一身锦衣,已被雪水和虚汗浸透,紧紧贴裹在背脊上,凉意透骨,直逼心腑,呵欠一个接一个,泪水、鼻涕……顺着腮边唇角而下,这个时候,他连恨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泪光朦胧中,面前矗立的古堡大门,仿佛正咧着大嘴对他无尽的嘲笑,“游明宇,别硬撑了,你千辛万苦赶到这里来,就不要再装什么硬汉了,来吧,快进来吧!”
游明宇冷汗直流,浑身骨节就象有千百只蚂蚁在咬,酸痛无比,这种无名的痛苦象海潮一样弥漫全身,他长叹一声道:“进去吧,这是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从今以后,就是死了,我游明宇这畜牲再也不来了,决不会来的!”
刚一举步,他全身一个颤抖,痛苦的摇了摇头,他又狠狠地咬了自己一口,在他的手臂上,身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到处伤痕累累,这是一种自残!
游明宇真的象一只野兽,狠狠的对自己说道:“畜牲游明宇,你已来了九次,十八年来你生不如死,苟延残喘,猪狗不如,你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难道真的要把三圣的一世英名就这样葬送?”
可那古堡的大门似乎嘲笑更浓,呼啸尖锐而过的西北风,使他通体冰凉,就象赤裸裸的挺立在冰雪地里,心底里又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道:“畜牲游明宇,这是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寒风象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游明宇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他仰天又打了一个呵欠,脸上渗和着眼泪和鼻涕。
如在平时,谁也不相信一世英豪,“九天琴圣”威震江湖的游明宇竟是这到一副惨相!
游明宇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知道毒瘾已发作,再过一会儿,连进去的力量也没有。
此时,他再也不犹豫了,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扯起衣领掩住了半个面庞,低头蹒跚进了古堡。
古堡中一片死寂,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宽敞的坚冰路上,积雪有一尺来厚,北风锐啸刮过,横抽着他的脸,他的心,古堡显得阴森死寂,仿佛一座无人居住的死堡,他的心也死了。
游明宇一步一跌,穿过冰道,走进一间大厅,迟疑一下,终于狼狈不堪地举起左手,颤抖地叩了叩门环。
厚重的铁门上有一个小窗孔,“啪”的一声,打开了,从里面传来一个阴森的声音喝道:“谁?”
游明宇喘息片刻,无力地依偎在门上,微弱道:“游明宇!”
铁门轰然打开,游明宇一下不防,身子失去了依靠,滚进了古堡。
大厅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原来大厅里面还有一层隔层,突然,一道红色的强光从屋顶上投射过来,照在游明宇的脸上,有人重重地在他的身上踢了一脚,冷笑道:“哈哈哈,原来是‘九天琴圣’!”
游明宇双眼被强光所迷,只觉得满眼金星乱舞,一阵头晕目眩,此时他再也顾不了什么,伸着一双颤抖的手,乞讨着道:“药,药,我要药……”
“呸”一口浓痰急射在他的脸上,打得他脸上一阵隐痛,“哼,要药,为什么不早一点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游明宇已经完全木然,他一点也不觉得羞辱,只顾挥动着无力的手,哀求道:“给我药,求求你们……快给我……快给我……”
一个冰冷的声音,刺耳的笑道:“‘九天琴圣’,你可是三圣之一,九龙堡的堡主,一生义薄云天,侠名盖世,今天作出这等可怜相出来,不怕传扬江湖,惹人笑话吗?”
另一个声音道:“呸,这些自诩为什么名门正派所谓的大侠,逞什么能,谁到这里还不是一样,象条狗,你叫他****,他都吃。”
冰冷的声音道:“我最看不惯这些自命不凡的名门正派,不合流俗的人,走,将这条狗拖进去。”
说着,强光突灭,两个人各拖住游明宇的一只脚,真的象拖着一条死狗向一条潮湿的甬道走去。
游明宇耳听两人的谈话,可是,这个时候他已没有一丝的羞耻和痛楚,他唯一挂念的,唯一想得到的就是药丸,其它的辱骂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他只要药丸,这个时候,你叫他****,他会的,只要给他药丸。
甬道漆黑潮湿,曲曲折折,不知拖了多久,他被两人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冰块上。
这也是一个大厅,大厅的四角安着七彩宝珠,光线柔和,大厅里空荡荡,四周的坚冰上映着三条鬼一样的人影,重重叠叠,拖着游明宇的两个人瘦长瘦长,蒙着面,而游明宇则蓬头散发,象个厉鬼,在他的前方,是一副低垂的幕幔。
左边一个人抱手向幕幔躬身说道:“九天琴圣游明宇到,请教主圣裁!”
片刻过后,幕幔之后响起轻微的金环相碰之声,一个非常好听,仿佛莺歌燕舞的声音透过帷幔,如空谷传音,传送出来道:“游明宇,你还有脸来吗?”
游明宇倦卧在坚硬冰冷的冰块上,全身发抖,冷汗如雨,吃力道:“我……我没有下手的机会,药……”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后,一个轻脆妖媚的声音道:“游明宇,你不要骗本教主了,你每隔两年来一次,今年刚才十八年,十八年,凭你的功力和计谋,天大的事你也办成了,你一拖再拖,是何用心?”
游明宇呻吟道:“我两位师兄,他们……”
轻脆的声音道:“怎么,你不忍心……”声音动听至极。
游明宇虚弱道:“我两位师兄,久居天山,没在江湖上走动,与教主从未有什么瓜葛,教主你难道非要置他们于死地不成?”
动听的声音笑道:“游明宇,你这不是废话吗?你这是向本教主求情来的吗?你问问你自己,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这样的话,我想叫谁死,谁就得死,这没有什么理由认错的任务只是执行,而不是问为什么!你的身份只是本教主的一个杀人工具而已。”
游明宇猛然一震,扬起头,那好听的声音一阵脆笑,又道:“怎么不服气吗?九天琴圣游大侠,哈哈哈……”
游明宇满脸显出无比震怒之色,听了那话,又无力的低下了头,嗫嚅道:“属下不敢!”
好听的声音又道:“游明宇,你欺瞒了本座已九次了,十八年来,你一次又一次的推委,论罪已死有余辜,但本座念在你十八年来还没有什么特别对不起本座的恶迹和言语,因此,本座决定再给你一个机会。”
话音一落,一缕劲风由帷幕后疾射而出,一只透明的药瓶带着劲风,先疾后缓,缓缓地飘落在游明宇的身边。
这份功力端是空前绝后,游明宇此时倒没注意到这么多,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颗稻草,忙伸手抓向药瓶,瓶中装着十几颗黄豆大小的药丸。
就在游明宇十指刚要触到药瓶时,突然,一只穿着厚革皮鞋的脚,凌空踩在他的手腕上。
游明宇哼都没哼一声,此时他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眼中只有那药瓶,他如饥似渴,一面挣扎,一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哀求道:“给我,给我,求求你,快给我……”
好听的声音缓缓说道:“这次赐给你的圣药十五颗。”
好听的声音说话永远那么轻柔舒缓,动听无比,不急不慢,就象是天上的圣母对天下受苦受难的人们所说的一般。
游明宇一惊道:“教主,怎……怎么这么少,只……”
好听的声音笑道:“游明宇,嫌少呀,十五粒圣药,两天一粒,能维持一个月,你由此前往天山,一去一返,约需二十天,另外十天供你下手,这该够吧!”
游明宇凄厉地叫道:“不,不,求你再给我两年时间,两年,只要这最后的两年就够了,求求你……”大厅里回荡着他凄厉无比的哀求声,叫人听得毛骨悚然。
好听的声音笑道:“你不能对我讨价还价,反正我也没逼你。”
话声一荡,帷幔无风自动,大厅里又归于死寂,那踏住他手腕的厚革皮鞋,也不见了。
游明宇就象一只饿极了的野兽,双手颤抖连抓带抢,拿起药瓶,拔开瓶塞,倒出了一粒药丸塞进嘴里,略作咀嚼囫囵吞了下去,然扣满足地长嘘一声,将药瓶揣进怀中,躺在地上气喘如牛。
大厅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只听见他的心跳由弱到强,咚咚作响,大约过了半盏茶功夫,奇迹出现了。
刚才还虚汗如浆,苍老无力如一堆乱泥,垂危的游明宇扬起了头,双目中竟透射出灼灼神光,仿佛已魂归窍,神彩奕奕。
游明宇双目中射出骇人仇恨的目光,单掌在冰面上一撑,身形暴涨,发出一声怪啸,这是一个人从心里积压已久的啸声。
啸声一落,他从冰面上直跃而起,人在空中,横掌反扫,排空巨浪的掌力从他手上席卷而出,将红色的帷幕高高卷起。
大厅上真气排涌激荡,撞在左右壁上,轰然之声不绝于耳,劲气回旋,帷幔卷起飘落又再次卷起。
帷幔里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没有,游明宇怒哼一声,身随掌走,身子横空飘移数丈,象发了疯一般,双掌连挥,一顿猛劈狂扫,直打得偌大的厅内冰屑四飞。
忽然,那女人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了过来道:“游明宇,不要再徒耗精力了,留一份力气赶快去完成任务吧!”
游明宇双眼布满血丝,钢须倒竖,厉声喝道:“魔鬼,你将我弄得人不像人,鬼不象鬼,你有种就出来呀,你出来呀,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怪呀!”
好听的声音笑道:“游明宇不要激动,人生苦短,你又何必跟自己较劲呢,只要你完成本教主的任务,事成归来,本教主会让你永脱苦海,享受人间奇福。”
游明宇一面运目搜索声音来自何处,一面怒声道:“呸,我游明宇岂能受制于你!”
一阵格格的娇笑后,好听的声音道:“可笑,实在可笑,刚才摇头摆尾,现在又神气了是吗?一个月后,我看你还是不是这般说话,游大侠,这东西硬气的不得,也不由得你,人生在世,不能天不怕,地不怕,有时候,受制于人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乖,听话,不要在这里使小性子。”
盛怒无比的游明宇听了柔骨无比的话,似乎安静不少,绝望地低下了头,好听的声音柔声道:“游大侠,我明白交给你的任务有些困难,但你九天琴圣,武功盖世,况且天下事事在人为,只要你用心去作,我想你不会令我失望的,并且,我会派人帮助你的。”
游明宇垂着头,沉声不语,好听的声音又道:“游大侠,不要难过,也不要有其它的想法,现在在你的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死,一条路就是俯首贴耳,听命于我,你别无选择,总之,你的一言一行,我都了如指掌,只要你不存二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突然,游明宇身形暴起,向大厅一角扑去,原来他已听出那好听的声音是从厅角传出来的,他足尖微点,人如大鹰斜掠而上,左手指尖一搭屋顶,将身子贴在冰面上,运力一掌向厅角拍去。
冰屑乱飞,厅角只有一个小孔,并没有人,那好听的声音正是从厅角的小孔传出来的。
游明宇静了静,侧耳细听,那动听的声音没有一丝气恼,笑道:“游大侠,你果真神功盖世,但就算你掀翻了圣堡,也是徒劳无功的,在你临走之前,还有人要跟你说话,你听听是谁的声音?”
游明宇心中一动,突然听到一阵低低的哭泣之声,接着一个凄惋的女人声音哽咽道:“明宇,明宇,我对不起你……你……”
游明宇浑身如被电击,神色大变,十指一松,掉在地上,惊呼道:“芬吉,芬吉,你在哪里,我不怪你,我一点也不怪你,跟我回去吧!”
动听的声音道:“游大侠,你放心去办你的事吧,芬吉在我这里挺好的,只要你事成归来,我会让你夫妻团聚的。”
游明宇大喝道:“魔鬼,你不要伤害她。”
可大厅里又是一片寂然,只有他凄厉的怒吼声在大厅里回荡,任他如何吼叫,再没有回应,仿佛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一人孤独的站在世上。
游明宇又是一阵烦燥的猛扫,掌风呼呼,霎时的掌影四处冲撞,终于,他无力的坐下,脸上竟是热泪横流,四周仿佛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良久,良久,游明宇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从大厅移向甬道,又从甬道走向堡外……
“幽冥地府”依然巍然耸立,外面风雪渐紧,夜色笼罩下,七彩宝珠发射夺目眩迷的神光。
游明宇仰望漆黑的夜空,看着自己的身影,被七彩神光拉得长长的,象一个灰影,他恨恨地用脚踩自己的身影,怒叫道:“畜牲,我踩死你,我踩,我踩死你……”
可那黑影也抬起脚来踢他,游明宇发出一声浩叹,心中万分沉痛,象无边的夜色。
夜色沉沉,北风怒号。
游明宇身影飞掠,翻过冰山,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天色昏黄,游明宇就回到了九龙山,一座颇为大的城堡,城堡上有三个大字九龙堡。
游明宇就是这座城堡的主人,至高无上的主人。
此时他正坐在重帘低垂的房中,房间内透出一抹昏黄的灯光,房中的锦床绣被,文房四宝也在灯光的映照下,十分华丽,无一不透出主人身份的尊贵。
游明宇呆呆地坐在一张檀木桌前,桌上排着七八只空酒坛,他双眼布满血丝,含着泪水,凝望着他前方的墙壁,一动也不动,仿佛木雕泥塑一般。
他前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金边相框,框中是一幅淡墨削象——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绢秀少妇,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婴儿,幸福的微笑着。
游明宇凄然的凝注着画中人,老泪夺眶而出,口中喃喃低语道:“芬吉,原来你并没死,我不怪你,你也知道我不会怪你的,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
肖象中人,浅笑如故,娇靥上,一派安祥和幸福。
游明宇仰头又干了一杯,酒水沿着他的两颊淋沥,他却浑然不觉,泪眼迷朦,他又低声呢喃道:“芬吉,十八岁我忍辱偷生,你知道我为他什么?岁月无情,妖魔不除,我心难安呀,还有,我俩那可怜的孩子……”
突然,游明宇沉声喝道:“外面什么人?”
房门“依呀”推开,进来一个风霜满脸的驼背老人,老人一眼触及到游明宇痛苦万状的神情和桌上的空坛子,脸上不禁流露出无比关切的神情,躬身道:“堡主,夜已深了,你……歇息吧!”
游明宇神色一缓,抹去泪水,摇摇头道:“我知道了,王林,你先回去吧,别管我。”
王林怜惜地看了主人一眼,说道:“唉,已经十八年了,堡主还忘不了夫人,夜深天寒,堡主,你多注意身体。”
游明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好了,我知道,你快回去,别在这里哆嗦!”
游明宇性情大变,老管家并不在意,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正要退去,游明宇突然又将他叫住问道:“今天十几了?”
王林苦笑答道:“堡主,今天二十四了。”
游明宇脸色突然一片苍白,一仰头,将最后半杯酒也喝了下去,从腰间取出一串铜钥掷在桌上,沉声道:“王林,你去库中将所有的财物取出来,天明之后,分派给全庄老小每人一份,将他们遣散,哦,对了,给我送一份贵重的。”
王林垂手而立,大吃一惊,骇然道:“堡主,你这是……”
游明宇摇摇头,说道:“不必多问,快些按照我的吩咐去作。”
顿了一顿,他仿佛发现自己有些失态,神色一缓,又道:“王林,你在九龙堡已有三十多年了,对我游家无微不至,我游明宇无以为报,从明天起,这九龙堡,就是你的了。”
老管家王林听得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九龙堡在江湖上可谓名重八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以说九龙堡一动,江湖上要抖三抖,可现在九龙堡至高无上的主人竟然要放弃这九龙堡!
王林“卟嗵”跪倒在地,惶然道:“主人你这不是折煞王林吗!我犯了什么错,堡主只管责罚我!”
游明宇扶起王林,凝神道:“王管家,你不要自责,九龙堡的今天全是由我引起的,从明天起,九龙堡也不是三十年前武林上叱咤风云的城堡,而是一个普通的庄院,明天一大早,我必须离开这里,不知何时……不,永远也不会回来……”
王林急道:“堡主有事,你只管去好了,全堡上下,我王林会悉心照管,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九龙堡出现一点闪失!”
游明宇心中大恸,泪水禁不住又夺眶而出,苦笑道:“王林,我也是迫不得已,以后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你跟我三十多年了,应该知道我不会轻易说话的,你若敬重我,就按我说的去做,现在也不许惊动众人,去,快去快回!”
王林迟疑道:“主人,你……”
游明宇脸色一沉,道:“王林,三十年来,我待你不薄,今天叫你作一点小事,你为何磨磨蹭蹭!”
王林一怔,含泪起身,取了钥匙,走了出去。
游明宇缓步走到窗前,倾耳倾听了一阵,然后从墙上取下那副仕女图,揣在怀里,心中感慨万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游明宇啊,游明宇,十八年前,你一念之差,如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唉,这报应也太惨了些……”
不一会儿,房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忠心不二的老管家王林,手提着一只锦布包囊,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他一见主人默然立在窗前,双手将包裹放在桌上,他实在不明白主人心中在想些什么,垂手道:“主人,东西我已拿来了。”
游明宇打开包裹,见里面包着几颗名贵的珠宝和一些金条,另外还有一些散的金叶子,说道:“谢谢你想得这般周到,王林,现在请你替我再准备一匹快马,一个时辰之内,悄悄牵往堡外竹林右侧,千万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看见,马匹备妥,只须系在林边,你就离开。”
王林躬身道:“是,主人!”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王林刚一离开,游明宇左掌一扫,桌上烛光熄灭,推开窗户,身子冲天而起,穿窗而出,他一提真气,足尖刚落在窗外雪松枝头,立即施展“凤舞九天”的绝世轻功,一连九转,凌空折身斜飞,悄没声息地出了九龙堡。
这时,寒风刺骨,正当深夜,九龙堡外的竹林中一片萧萧风声,游明宇敛神凝目,向黑夜中炯炯注目搜视,确信没人,这才身子一弹,如一溜青烟向九龙山驰去。
游明宇仿佛如临大敌,就象进皇宫在偷皇帝老儿的玉玺一般,身子一冲即停,然后游目四顾,凝神倾听,只要稍有一丁点异响,就静气伏身不动,等分辨清楚,才弹身再行。
他走走停停,从堡外到九龙山短短之距,以他的绝世轻功,却足足行了半个时辰。
夜深人静,“九天琴圣”如此警觉的来到这里是干什么?
九龙山在黑夜中如一口倒插在大地上的宝剑,万丈陡崖如刀砍斧削,游宇明来到陡崖之下,站立在一条清澈见底的浅溪边,溪边一块巨石耸立,宛如屏障,石后杂草丛生,看起来十分荒芜。
游明宇迟疑四望,然后才涉水上行,突然一鹤冲天,疾射而起,刷地拉过大石,等身形空中一顿,再次拔起,一转身,上了陡崖,九个回环,他已稳狠地落在陡崖的一个石洞口。
这石洞口以厚厚的石门封堵,洞外被乱草遮掩,如果不拔开草丛,谁也不会发现这万丈悬崖上竟然有一个石洞。
游宇明站在洞口,神情诡异而又机警,双目炯炯,如寒夜朗星,俯看九龙山下,确定无人跟踪,这才转身用双掌按在石门上,内力一吐,石门上弹出一个红色的石钮,转动石钮,左五下,右三下,“轰”的一声,石门豁然洞开,他侧身跨了进去,石门又自动关上,与峭壁浑然一体。
石洞里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山壁阴冷,寒意澈骨,一条曲曲折折的石道蜿蜒而入,行约数十丈,石道渐宽,里面赫然是一间长宽数十丈宽大的石室。
石室内黑如泼墨,伸手不见五指,游明宇立在门边,隐约可见上千条黑线飞舞,每个黑线的下端系着一个明晃晃的东西,黑线飞晃舞荡,明晃晃的东西划破空际,发出尖税的嘶嘶啸声。
黑暗中一个声音喜叫道:“爹爹!”
游明宇一抹眼泪,道:“龙儿,你继续练,爹看着你呢!”
“好!”一个黑色的身影,在千万条黑线中穿梭进退,纵跃如飞。
游明宇的嘴角发出一丝欣慰的苦笑,缓步走到石室一角,伸手一摸,“哗啦”一声,似乎打开一道门,突然,石室的上空传来数十只鸟鸣声,游明宇道:“龙儿,我放了几只鸟出来?”
黑影立停,飘然斜飞,落在游明宇的面前,脆声答道:“八十三只。”
游明宇从怀中掏出火折,打亮,点燃壁上的油灯,刹时间石室里一片明亮。
这是一间奇大的天然石室,石室中间是一个偌大的水池,池中盛满了清水,石室顶端垂悬着上千条长绳,每根绳端,都倒系着一支锋刃毕露的流星锤,不知是被什么操纵着,凌空飞舞。
原来少年就是在这千条绳索中躲避流星锤,这还不算,他在躲避流星锤时,必须脚不落地,否则就会掉入水池之中,这不啻于在千个武林高手中穿插躲避。
游明宇低头数了数石室一角笼中小鸟的数目,不多不少,刚好十七只。
这只鸟笼关有一百只麻雀,而少年在黑夜中能分清小鸟的数目!
站在游明宇面前的少年,年约十七八岁,虎背熊腰,英俊非凡,比游明宇要矮一头,游明宇爱怜地看了看少年,抚摸着他的头,说道:“龙儿,将鸟儿抓进笼里!”
少年没注意到游明宇的神色,欢快道:“遵命,爹!”
少年身形急起,在千条绳索间飞掠,如一条矮健的游鱼,身法美妙而熟练,竟没有一柄流星锤沾到他的衣服,几个回旋,身子一折,飘落在游明宇面前,白皙的脸上微微泛起一点潮红,打开衣袖,里面圈着八十三只麻雀,游明宇点点头道:“它们也该自由了,待会儿,我们将它们放了。”
少年这才感觉到父亲神色不一样,说道:“爹爹,你怎么啦?”
游明宇回过神来,强笑道:“龙儿,没什么,爹是看到你武功已成,决定要让你离开这里。”
少年雀跃欢呼,跳了起来,双手抱住游明宇的脖子,高兴地叫道:“我要出去了,我要出去了。”
游明宇禁不住又是热泪横流,少年怔怔地望着父亲,不解道:“爹爹,你怎么哭了?”
游明宇赶快收泪道:“龙儿,爹爹高兴。”
少年明亮的眼睛发出希望憧憬的光芒,高兴道:“爹,龙儿已在这石室住了十八年,终于可以走出去了,我出去的第一件事就到你所说的万花楼饱吃一顿,然后……”
游明宇淡然一笑,道:“龙儿,这十八年来不见天日,觉得苦不苦?”
少年摇摇头道:“不苦,爹,龙儿知道你这是为龙儿好,习得神功。”
游明宇轻拂了一下少年的肩头道:“龙儿去把‘九龙琴’拿来,让爹爹看看你琴技上的造化。”
少年大喜,从壁上摘下一支长形革囊,拉开囊口,取出一只通体油黑,闪闪发着乌光的六弦琴来。
这六弦琴是用乌铁混合白金打造,两端一边四个龙头,一边五个龙头,栩栩如生,龙身就是琴身,精钢为体,铜丝作弦。
少年盘膝坐下,调动琴弦,笑问道:“爹,你要听哪首曲子?”
游明宇面色凝重,依壁而坐,与少年的欣喜组成一个不和谐的画面,他想了想道:“你为爹弹一曲‘长亭风’吧!”
少年神情一动,白皙的面庞微惊道:“爹,‘长亭风’是伤别之曲,我不爱喜欢。”
游明宇嘴角牵动,似笑非笑道:“‘长亭风’虽是伤感之曲,但气势恢宏雄壮,‘长亭漫漫,南天一色,纵是储钱十万,倾城倾国,人谓之糊涂难得,不失周郎本色,才高人必狂,心高人自忧,翻转纤纤素手,困死江公才八斗,横刀跃马,一腔热血付南柯,失意钱财化,追风逐浪阔’,却是豪气冲天,龙儿,你就弹这一曲,爹爹还有要紧的话对你说。”
少年不再争辩,他今天心情格外高兴,敛神屏气,开始弹奏,可吟完曲子的游明宇却双目一闭,偷偷的落下两滴老泪。
石室之中,荡漾着悦耳的琴声,少年运指如风,叮咚盈耳,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潺潺如流泉,使人瞑目凝思,又如置身漠北草原,夜寒如水,一轮冰魂从朦胧的天山峰顶缓缓涌出,塞上枯草,大漠孤烟,万里戈壁……都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云海苍茫,旷野长风。
突然,少年五指一收,掌心一拍,“铮”的一声震耳大鸣,垂悬在石室中的流星锤被劲力激荡高高抛起,那方池中的水被激得冲天而起,溅起无数的水柱。
游明宇眼中闪过一抹喜悦慰藉之色,但转瞬即失,微微颔首道:“论曲音意境,总算差强人意,但在音韵变换之际,指法终歉不能承前启后,须知天下韵律变化,端在心念微动意驰神游之际,指间捻拔挑捺,随意而动,不能有丝毫迟滞,这就象任何武功招式,不管多么完美,只要是招式,就一定有破绽,所有十八年来,为父没教你一招半式,只教你耳、眼功夫,只要练成,胜过世间一切武功。”
少年满脸兴奋,说道:“爹,孩儿是不是技艺已成?”
游明宇正色道:“龙儿,江湖中,奇人异士多得数不胜数,以前,爹与你讲的,无一不是江湖上技压一方之士,学海无涯,切不可自满,可……”
说到这里,游明宇忽然叹息一声,神色一正说道:“龙儿,自你过岁之时,你娘暴病身亡,爹就将你深藏在这万丈石室之中,十八年来,从不许你踏出石洞一步,让你与世隔绝,受尽磨难,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少年讶然道:“爹爹不是说,这一切是为了使龙儿不见世俗喧哗,清心寡欲,习练绝世武功的嘛!”
游明宇点点头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重要的是让我儿免遭杀身之祸。”
少年猛地一震,脱口惊道:“什么?杀身之祸,爹爹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龙儿?!”
游明宇神色凝重,说道:“不错,十五年前,你刚满三岁,爹就把你送到这石洞之中,并对外宣称你已经意外死亡,同时偷偷买来一具死尸尸体,假装埋葬,孩子,你应该猜想得到,咱们游家九龙堡虽不算富可敌国,却也是大户,为什么十五年来,送衣送饭,都是爹趁夜深人静的时候,亲自偷偷摸摸地为你送来?”
少年一扫兴奋的神态,满脸惶然道:“爹,这是为什么?”
游明宇仰天长叹道:“说来话长,孩子,这一切都是爹爹害了你,不过爹是有苦衷的,以后你会明白的,将来的命运,就靠你自己的造化。”
少年如坠迷雾,似懂非懂地看着游明宇,仿佛一下子变得生疏了,不解道:“爹……”
游明宇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现在你不要问,你听我说,如今你已经十八岁了,已练成了绝世神功,江湖上武功一路你应该能应付,天亮之前,你收拾一下,脱离石洞生涯。”
少年惊道:“你呢?爹爹!”
游明宇道:“爹爹不和你在一起,但你得替爹爹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按照爹交给你的秘图,务必在十天之内,赶到天山,途中不能有丝毫耽搁,并要改名改姓,不得以真实姓名示外人。”
少年愕然道:“爹,这是为什么?”
游明宇再也止不住感情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轻拍爱子的肩膀,说道:“孩子,为了你的安全,你只能这样做,如果你能在十日之内赶到天山,见到你两位师伯,以后的一切,爹爹就放心了。”
说完,游明宇探手入怀,取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裹,将画像、一封密信和地图一齐给了少年,颤声道:“龙儿,你从未入世,红尘俗世,人心险恶,道上处处都是陷阱,一切你都要小心应付,但男子汉大丈夫应四海为家,这一天终须来临,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包中的金银足你半生所用,图上的肖像是你母亲的,带在身上作个纪念,不过,这两件东西,千万不要给他人看到。”
少年惶惑惊讶,显然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完全没这个心理准备,说道:“爹,我们是不是碰上了大麻烦,龙儿会护在爹的身边与爹一起共渡难关。”
游明宇摇摇头,说道:“与龙儿无关,一切皆由爹去亲自了断,你只要照爹所说的去做就行了!”
说着他亲手将九龙琴替少年背上,封好囊口,少年问道:“龙儿见到两位师伯,呈交了书信,就立刻赶回来见你。”
游明宇忙道:“不,你要听两位师伯的吩咐,未得他们的允许,你不必回来,爹自会到天山来看你。”
少年又问道:“假如龙儿到了天山,可两位师伯却不在,龙儿该怎么办?”
游明宇闻言一惊,心里陡然掠过一丝不祥,沉吟片刻,又道:“不会的,你两位师伯跟爹有约,不见到爹的信,他们决不会离开天山的。”
微微一顿,他紧紧执着少年的手,凄声又道:“龙儿,还有一件事,爹一直没有对你提起来,这世上,你还有一个哥哥!”
少年骇然一惊,脱口道:“怎么从来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游明宇长叹一声道:“他在九岁的时候,和爹爹争吵,负气出走,从此杳无音信,迄今算来,也将有三十岁了,如果有缘,你们会碰面的,他前胸有一块红痣,与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少年打开肖像,见肖像上的母亲安祥微笑,美丽无比,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在他的记忆中,他似乎记不起来生母的面容,但画中的人给他以美好的印象,凝目良久,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父亲说什么,他一点也没听见。
游明宇站起身,拉起少年说道:“走,时候到了!”
少年从沉思中惊醒,满腹忧疑,随父亲走出石洞。
沿外夜色沉沉,林木萧萧,那淙淙的溪流,呜咽而过,其声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