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3日,一个震惊世界的消息通过新华社的电波从北京传向世界:中国数学家破解了世界数学难题“庞加莱猜想”!
这一消息是丘成桐在北京宣布的。
丘成桐是在北京中科院晨兴数学研究中心召集新华社、《科学时报》等记者向外宣布这一消息的。破解这一世界数学难题的数学家是广东中山大学的朱熹平和旅美数学家曹怀东。
这是自1966年陈景润破解哥德巴赫猜想后40年间中国数学家做出的最重大的成就!
舆论哗然,世界震撼,众多媒体开始追逐朱熹平和曹怀东。
6月5日上午,人民日报驻西藏记者徐锦庚来访。徐是原光明日报驻宁波记者,我的好朋友。他调光明日报才8个月便被人民日报华东分社挖走派驻宁波记者站任站长,又两年,调人民日报西藏记者站工作。他回来休假顺道来看我,我陪了他在杭州郊区的梅家坞农家乐喝茶。
聊天正欢,记者部主任宋言荣来电。这宋言荣实在是个幽默大师,在记者队伍中,他和云南记者徐冶、原驻内蒙记者杜弋鹏都是出了名的爱开玩笑的人,只要几个人扎堆在一起,就会笑个不停。在当主任前,每次开记者会,他半夜常捏着鼻子给记者们打电话:“需不需要服务!”当主任后虽然不敢半夜打这类骚扰电话了,但每交代完任务,接下就会大开玩笑。这也许是他的亲民作风吧。
宋言荣说,关于“庞加莱猜想”的报道现在各大媒体都在报道,《光明日报》是中国知识界最权威的报纸,更应该报道。“消息是丘成桐公布的,你采访过丘成桐,你是光明日报与他最熟悉的记者,能不能请丘成桐就‘庞加莱猜想’发表看法?”
确实,我刚在几个月前采访过丘成桐,让我采访丘成桐理所当然。
“可以吧。”我答应了。正经事谈好,宋言荣便又开始耍贫嘴没完没了地和我开起了玩笑。
我不知道,这次采访将使我卷入一场学术争论之中。
我马上拨通了浙大数学中心副主任许洪伟教授的电话。许洪伟马上热情地表示愿意为我与丘联系。
然而,丘成桐是美国哈佛大学教授,他虽然经常来中国,但更多时间是在美国。这次他刚在北京公布了“庞加莱猜想”被攻克的消息,但当许洪伟电话追踪他时,他已经到台湾了。联系未果。
没其他办法,我只好等待。
6月8日晚,宋言荣又来电话。他说,如果暂时无法联系到丘成桐,可否先去广东采访中山大学数学家朱熹平呢?他说,光明日报驻广东记者吴春燕多次找朱熹平采访,均遭拒绝。吴春燕推荐我去采访,因为朱熹平非常尊敬丘成桐,只要丘成桐说话,他肯定听,朱就是因为听了丘成桐的话,接受了新华社记者的采访。此后他就再也不接受采访了。而我与丘成桐熟悉,只要丘成桐推荐,朱肯定会接受采访。
“采访朱熹平,给你一个整版!”宋这家伙很了解我,他以此在电话里“勾引”我。
写一个整版,这确实是一种诱惑。况且我已经写过丘成桐一个版了,如果能再写朱熹平一个版,岂不更好!
9日晚上,我与吴春燕通话。这位江西女子说:“我找不到朱熹平,找过中山大学多次,但协调不下来,朱熹平不同意接受采访。宣传部也做工作,又找校长黄达人,但朱熹平非常低调,干脆躲起来了。你来吧,你和丘先生熟悉,只要丘先生说一句话,他肯定能接受采访。你肯定能搞掂!”
我能搞掂吗?我自信能!只要丘成桐能出面,我相信朱熹平会听的。
我把情况告诉了许洪伟,他马上自告奋勇说,他与朱熹平很熟悉,于是他给朱熹平打电话,关机,只好改发邮件。但邮件发出,迟迟没见回复。时间已经非常紧,怎么办?
我想起了刘克峰。
刘克峰,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数学教授,浙江大学数学中心执行主任,一个破解了多个世界数学难题的著名数学家,世界数学界的青年才俊。
2004年,第三届华人数学家大会上,刘克峰获得晨兴数学奖金奖,朱熹平获银奖。我在香港参加那次华人数学家盛会时采访过刘克峰,他与朱熹平都是丘成桐的得意门生,肯定关系密切。
我拨通了刘克峰的电话。
刘马上答应给朱去电话。
然而朱手机仍然关机,所有电话均无人接听。
刘克峰又给丘成桐去电话,为了我的请托向老师求援。刘克峰很自信,他觉得只要丘出面,朱肯定会同意。
丘成桐一口答应。
但是,朱还是音讯杳然。
先从外围采访吧。我约了刘克峰,请他谈谈他所熟悉的朱熹平。
刘欣然同意。
6月11日,周六。上午9点多,我来到浙大数学中心永谦数学楼刘克峰办公室。和刘谈了两个多小时。但涉及朱熹平的内容只谈了半小时就完了,谈着谈着,话题离开了朱熹平,转到刘克峰本人———我早就想采访他,没想到竟会在这样一个时机下采访他。
中午,刘克峰在邵逸夫科技馆请我吃便饭。饭后我看刘克峰和一个数学家打了几局乒乓球。刘是乒乓球高手,他的精湛球艺让我大开眼界。
回家后便有些兴奋,晚上就开始动笔。次日下午完成了刘克峰的9000字的长篇人物通讯。
主业毫无头绪,副业却获得丰收———采访朱熹平没成功,采访刘克峰倒成功了,并且稿子很快地完成了。有了这个副产品垫底,也算不虚此行了。
12日晚上,把稿子送给刘克峰审稿。
朱熹平依然没有消息,找不到他,到广东还不是白跑?
写还是不写?
这时,刘克峰告诉我一个重要信息:19日,国际弦理论大会在北京召开,丘成桐是大会主席,国际物理学界双子星座———“轮椅上的爱因斯坦”霍金和“活着的牛顿”格罗斯都将参加会议,这是世界物理学界的一次大聚会,朱熹平肯定会去,因为大会期间丘成桐将就“庞加莱猜想”做一个学术报告,朱熹平肯定到场!
好,既然朱熹平要到场,何不干脆赶到北京采访呢!我闻讯大喜。
正此时,光明日报“光明大讲堂”主编计亚男来电话,她正为“光明大讲堂”组稿的事犯愁,希望我能推荐主讲者的人选。计亚男是温州人,曾是解放军全军女子乒乓球亚军,是一个善良、敬业、待朋友非常真诚的女性。我顺便告诉她,丘成桐将到北京,主持国际弦理论大会,何不邀请丘成桐到光明日报做一次顶尖的世界级大师的讲座呢?
“可是,能邀请到他吗?这样的国际级大师可难请啊,他又这么忙,谁能请到他?”她既兴奋又担忧。
“我试试吧。”我说。
“那太好了!”电话那头,这位乒乓球国手兴奋地说。
我马上与刘克峰联系,希望丘先生为光明日报做一个演讲,演讲内容将在《光明日报》上登两个整版。刘克峰马上拨通了丘先生的电话。
丘一口答应。
当我把消息告诉计亚男时,她大喜过望,没想到一个国际顶尖的数学家能来做讲座,这将是她主持“光明大讲堂”以来级别最高的一个演讲!
“需要什么代价?我们承担得起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虽然我知道丘成桐先生在国内做报告都不收报酬,但是因为那也只是听说。我问了刘克峰,他笑了:“不需要!”
果然!我把联系的情况告诉了计亚男,她非常高兴,立即把这一消息报告了报社领导,报社领导异乎寻常地重视,编委会立即专门成立了接待丘成桐先生的工作小组,详细规划了接待方案,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并接连开了多次会议,研究部署接待方案。后来我也参加了几次接待方案的研究会议。我从来没想到接待一个学者需要如此详细的接待方案,可见丘成桐的地位和分量。
15日,“人物版”主编邓凯来电话,宋言荣已经和他谈了由我采写朱熹平的意图,他非常赞同,并提出,如果可能,除人物外,还可以再写一个版,内容是中国数学界谈朱熹平和“庞加莱猜想”。
看来,我非去北京不可了!
于是我订了18日去北京的机票。
一个人去北京太孤单,能否找一个“垫背的”一起去北京?我向邓凯建议,“人物版”为什么不能写写世界顶尖的大师呢?他的胃口马上被我吊起:“谁?”
“霍金!”我说。“霍金来北京参加世界物理大会,机会太难得,你的‘人物版’再发霍金一个版的人物,多有气势!”
邓凯一听非常兴奋:“太好了,你来写吧!”
一个朱熹平已把我忙得晕头转向了,到北京后还要请丘成桐,我还能再接受新任务?再说我建议写霍金是因为到北京需要一个伴。因此我拒绝了。
“樊老师在上海,你为什么不请她写?”我说。
樊云芳,中国著名记者,首届范长江新闻奖得主,我非常崇敬的老师,她是驻海南记者,此时正陪同她的同为光明日报记者而刚退休的丈夫丁炳昌在上海省亲。
“太好了,请樊老师写!”邓兴奋地说。
邓凯非常敬业,马上函电频弛,力邀樊云芳出马,其挚甚诚,其语甚殷。樊已届退休年龄,且得过癌症,让她赶这么紧的活有点残忍。但她是个工作狂,只要有活,特别是愿意干的活,她积极性比年轻人还高。邓凯一相邀,她一听采访霍金,马上答应。于是她匆促决定终止陪伴夫君省亲,回京采访。
随后,樊给我来电,决定18日赴京。我大喜,庆幸终于拉来个“垫背”的!
19日,国际弦理论大会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我与樊老师一起参加。就像2004年参加香港国际数学家大会一样,我又一次感受到不懂外语的窘迫———这一类涉外采访活动不懂外语可真尴尬。
大会隆重而热烈,霍金是大众非常敬仰的学术明星,参加会议的大多为大学生,当霍金坐在轮椅上被推上主席台时,狂热的大学生蜂拥到台前拍照,且久久不肯离去。我目睹了一个学术明星受到大众追捧的盛况。
然而在这个数千人参加的大会上,到哪里去找朱熹平呢?
邓凯已经请示报社领导并得到批准,6月22日为霍金预留了一个整版的版面,26日是预留给朱熹平的一个整版。而我连朱熹平的影子都没见到!
刘克峰却见到了朱熹平,但朱熹平没有答应接受采访。此时我发现,众多记者们都在寻找朱熹平。但是,同样,他们也找不到朱熹平,朱熹平拒绝所有记者的采访!
找不到朱熹平,怎么采访?朱熹平不配合,怎么写稿?心里那个急啊,猫爪子抓一样难受。我已经接受了任务,这任务能完成吗?
20日晚上,丘成桐在友谊宾馆举行关于“庞加莱猜想”的报告会,我和邓凯、计亚男同去参加。
依然没见到朱熹平。曹怀东倒是来了,还在会上做了简短的演讲。但报社的计划是写朱熹平而非曹怀东啊。
20日晚上回到报社,我感到绝望,看来,这次采访任务完不成了,这可是我新闻从业经历中极少遇到的事!
一夜无眠。
次日早上在报社食堂遇到原安徽站站长胡羊。老胡在驻省记者中属于德高望重的大牌记者,深受众记者的尊敬。连樊云芳都很敬重他。他吃完饭就要回安徽,原定樊云芳来送的,他说,早上他起来时发现樊塞到他门缝里的字条,昨天晚上她通宵写稿,早上不来送了。
一个癌症病人,为了稿子竟通宵达旦,这个拼命三郎!我由衷地佩服她的敬业精神。
上午,樊把稿子送给我看,她写霍金的稿件很精彩,使我为她欣慰的同时,更加重了我的心理负担———这回,难道我要当逃兵了?
22日,霍金一稿见报,好评如潮,我感到压力更大。
樊老师23日班师回海南了,把我一个人撇在北京,孤独,寂寞,无助? ?
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丘成桐答应23日晚上接受采访。当刘克峰向我传递了这个消息时,我就像落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23日整天在报社,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乱转。一个老记者,竟然想不出办法来完成任务。这一路追踪朱熹平,可是朱熹平就像梦中的情人,永难企及。
反思整个追踪过程,有没有办法弥补呢?朱熹平不出现,这篇稿子就不能写了吗?
当一个重大题材出现,自己已经做了充分准备,却遇到困难,这时是放弃还是坚持?我一直追踪他,他却一直躲着不见。我已经收集了许多材料,就这么放弃?我不甘心,可是不放弃又怎么办呢?
这时,逆向思维起作用了。当一次采访不成功时,应该换一种思路,逆向思维也许能解决问题。
我静下心。追踪朱熹平不遇的一幕幕开始在脑海里出现。突然,我感到脑子灵光一闪:何不从追踪朱熹平不遇的角度入手,把这位数学家低调、谦和的态度和他攻克“庞加莱猜想”这么巨大的成绩结合在一起写,把这种反差写出来,对,稿子的题目就是《朱熹平猜想》!
顿时,我感到精神一振,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马上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邓凯。邓凯说:“很好!”
我精神振奋,立即开始整理材料。
23日晚上,我如约前去采访丘成桐。在友谊宾馆门口,我看到刘克峰和两位学者正在聊天,其中一位是曹怀东,另一位我不认识。
“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你一直在找的朱熹平。”刘克峰向我介绍。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当我几乎放弃寻找朱熹平时,朱熹平却出现了。
我抓住机会试图采访朱熹平,但是他却仍然拒绝,但碍于刘克峰的面子,他有一搭没一搭,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我的问题。
此时的我已经成竹在胸,我已经见到朱熹平,这就够了,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采访朱熹平,其实,朱熹平的背景材料我都已经掌握了,他谈不谈都已经无所谓。
就这样,我们在友谊宾馆门口断断续续聊了十来分钟。
当刘克峰领着我走进丘成桐的房间时,一屋的人———全是来采访丘成桐的记者。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马上发现,在这么多记者中,我是最笨的一个。科学时报的记者已经多次采访过丘成桐,并且她对数学这一领域非常熟悉,提的问题非常老到;而那位三联生活周刊的记者不但深谙数学领域,对世界上许多著名数学家都了如指掌,更要命的是,她的外语极棒,在她那年轻的薄薄的嘴唇中时不时会吐出一串串外语———她也与丘成桐非常熟悉。
事后得知,北京的记者是通过各自的关系找到丘成桐的。而我还以为像在香港一样,丘成桐接受我独家采访呢!
而与他们相比,我年纪最大,读书最少,知识最浅薄,对数学这一领域完全是个门外汉。
此时我已别无选择,只能采访。
我迅速调整心态,拼命给自己打气:要自信,我并不比别人差!
我是第一个向丘成桐提问题的记者,他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后,我紧接着又问了一个问题。在回答我这个问题之前,丘先生说:“这样吧,每人限提一个问题。”
但是他还是回答了我的第二个问题。
丘成桐答记者问的时间大约持续了2个小时。回到报社已经11点了。我知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马上动手,否则我将难以完成一个整版的写作任务。我打开手提电脑,马上开始整理采访笔记。
稿子进展还算顺利,24日下午,9000多字的初稿完成。我把稿子发给刘克峰,请他把关。
刘克峰认为,这个题材太重要了,涉及对中国40多年数学界的整体评价,他建议请丘成桐看。
丘先生非常认真,从25日上午一直看到下午4点才审定,稿子发回我的邮箱已是下午5点了。
我马上做了最后的润饰,晚上把稿子发给邓凯。
晚上9点,我小心翼翼地给邓凯打电话,询问稿子的情况,邓说,稿子应该没问题,已送值班副总编审阅,没有特殊情况,按原计划明天见报。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26日早上,我拿到了报纸,整整一个版,配了一张朱熹平的侧面像,版面大气,朴素,美观。
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稿子后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
26日晚上是丘成桐到光明日报演讲。下午3点多,报社派了2辆小车去友谊宾馆,由我去迎接丘成桐一行。
5点接到报社,何东平副总编辑和副总编兼秘书长张小秋等已在门口迎接,光明日报的“报花”———教育部的刘茜向丘先生献花。
总编辑苟天林在报社贵宾室会见了丘先生,晚上在报社食堂宴请丘成桐以及随行的刘克峰、胡森、郜云一行,我也参加。
晚上7点半,演讲在四楼会议室举行。整个演讲过程效果很好,刘克峰对丘先生的简短介绍生动精到。演讲直到晚上9点半才结束。
鉴于丘成桐先生不收讲课费,《光明日报》编委会研究后决定送他一份特殊的礼物:将《光明日报》刊登的丘成桐的人物通讯制成铜板,留给丘先生纪念。接过这份礼物,丘成桐先生开心地笑了。
29日,“光明大讲堂”以两个版的篇幅刊登了丘成桐的演讲。对这次活动,丘成桐是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