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月，甄哥到杭州参加省里培训，为时一星期。
报到的第二天，他从小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延安路上有一家青年女装专卖店，质地好，天天有新款，生意火爆，不到10点就会被抢购一空。现在天气寒冷，但人们热情很高，一大早就去排队等候？ ？
甄哥被这条消息吸引了，又担心太早没有公共汽车，就借好了一辆自行车。
第二天天未亮，他根据报纸上的地址骑车前往。好不容易找到了专卖店，已有十三四人排队等候。冬天的凌晨，特别寒冷，他站了一会儿，觉得身子越来越冷，好像未穿衣裤，腿也抖起来，但心里热乎乎的，他想为自己心爱的人排队买衣是值得的。
人越来越多，快要挤破店门了，营业员只好提前开门，人如潮水一样涌了进去，好像衣服不用钱买似的。
幸亏甄哥反应快、长得高，一下子就挤到了柜头的前面，迅速扫视挂着的衣服，马上相中了一件。营业员问他要买的尺寸大小，甄哥以店里某位营业员为参照，给戚子买了一件烟灰色厚毛料短大衣，又配了一条棕色涤纶长裤。付好了钱，他看着手中的衣裤，心里美滋滋的：
“穿在戚子身上肯定好看，我要让夫人一展芳容。”
一星期很快过去了，今天是星期天，戚子知道甄哥要回来吃中饭，已烧好了他爱吃的红烧肉，满屋子都是肉香味。12点半快到了，甄哥满脸喜色，双手各拎着包回家。一进门就说：“好香的肉，多谢娘子了。”戚子看着他油腔滑调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戚子准备开饭，甄哥说不急不急，顺手递过去一个大袋子。她拿出一看是一套衣服，甄哥马上叫她穿穿看。她来到房间，穿了上装，对着大衣柜镜子一照，惊呆了，想不到显得那样的时尚、洋气、派头，简直是给她量身定做似的。衣服质地厚重，制作精良，熨烫考究，列宁装款式，大翻尖角领子，直排三颗灰色大钮扣，两边是斜插口袋，从对襟两侧的中间开始，有条宽一寸左右的束腰带。再加上戚子昨晚烫了大波浪头发，真像电影里的美女特务一样神气。
甄哥来到她的身后，正看着镜中，觉得妻子美极了，派头真大，同时暗暗赞叹自己的审美观。他一把抱住她亲吻起来，戚子感到甜美、温暖和幸福。
甄哥最近有进步，早上买菜，有时晚上洗洗衣服，两人关系有所好转，工作上各自努力，奋发图强。
是年6月上旬，甄哥已提名为本校副校长，处在考察期间。戚子也不落后，又写出枟高中语文教师的基本功枠、枟古文教学的五点体会枠两篇教学论文，刊登在枟高中语文教学枠杂志上。戚子一直思想表现好，工作兢兢业业，再加上她在太湖中学已发表过两篇论文，所以学校准备为她申报全市优秀教师。
时间一晃又进入暑假，夫妻双双游黄山。
上午8点多，他们随团来到山脚下，如诗如画、梦幻般的黄山呈现在他们面前。山峰如海，云雾缭绕，满目是秀美苍劲的奇松、怪异奇特的岩石，真是无处不石、无石不松、无松不奇。相映成趣，美不胜收。两人都爱好文学，还未上山游览，已经兴奋得赞叹起来：“好美的黄山！”、“真是人间仙境！”
他俩携手攀登陡直的天梯，互相鼓励移步鲫鱼背，并肩置身仙境莲花峰，看云雾舒卷，听松涛歌唱，潇洒而浪漫。攀上天都峰，云海波澜壮阔，一望无边，云来雾去，变化莫测。风平浪静时，云海一铺万顷，波平如镜，映出山影如画；风起云涌，波涛滚滚，奔涌如潮，浩浩荡荡，似千军万马席卷群峰，他俩心潮澎湃。
第二天凌晨，夫妻登上光明顶，与众人一起等候观日出。朝阳喷薄而出，辉煌壮观，难于言表；举目眺望，一幅幅浓绿的画、秀美的山峦尽收眼底，领略了“海到尽头天是岸，山登绝顶我为峰”之境地，他俩陶醉了，感到无比的兴奋、震撼和畅快！
光明顶上观日出，给他俩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日出时的灿烂、辉煌、壮观，完全震撼了夫妻俩，并与他们的文学修养、艺术灵感发生了强烈的共鸣，让他们激情燃烧，不吐不快。为此，两人在车上就合作，写出了以下小诗，题为枟光明顶上观日出枠：
灰云薄抹高远天，东风劲吹酷暑寒。
丹霞透映显壮观，游客三百翘首盼。
一弹跳出金圆匾，欢呼惊醒峰万峦。
光芒四射辉烟海，浩瀚金浪展灿烂。
痛快玩，尽兴乐，五天后回家了，这时才感到了旅游的疲惫、双腿的胀痛。但更多的是留下了愉快和美好，两人相约，明年暑假去庐山玩。
新学期开学了，双喜临门，甄哥被任命为本校副校长，戚子评上了市优秀教师。
9月中旬某天清早，甄哥去买菜了，戚子准备早餐。居民会有人急冲冲过来：“戚老师，有个姓戚的打电话来，说你父亲现在太湖卫生院，叫你马上回去。”
戚子一听十分着急，甄哥也回来了，得知后托人带请假条到学校，两人拿起包直奔东门汽车站。
他们来晚了，戚大毛已经停止呼吸。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戚子弯下身，撩开洁白床单一角，看到阿爸紧闭的眼、苍白的脸，顿时惊呆了，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不相信眼前的事实。过了三四秒钟，“咯噔”一声，戚子双膝跪地，手捧着大毛的头，“阿爸、阿爸”？ ？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跟着直掉眼泪，甄哥感到十分的痛心和悲哀。不一会儿，戚子哭晕了，倒在地上，幸亏在医院不碍事。
戚大毛的尸体马上用船运回戚家兜，亲戚、邻居、朋友都来帮助料理后事。戚子的心情稍微平静一些后，亲戚告诉了她父亲突然死亡的原因。
戚大毛今年71岁，根据医生的检查诊断，送医院前已死亡，死于凌晨5点钟左右，是心脏病突发而死。听到这里，戚子更加难过，悲伤而自责地大哭不止，埋怨自己不应让老父一人住在家里，她是个不孝的女儿？ ？
安葬了父亲，亲戚、朋友、邻居陆续散去，家顿时变得如此的空寂和冰冷，戚子非常伤感。人好像生了一场大病，完全虚脱了。她找出大铁锁，拿在手里，感到特别的重。锁好家门，看着冰冷的锁，她泪水夺眶而出。甄哥赶快抚着她、劝着她，慢慢地离开。
按照家乡的风俗习惯，人死后要做“五七”（注：以七天为周期，祭典亡灵一次，共做五次，俗称“五七”），为的是超度亡灵，表达生者对亡故之人的敬意。
今天是星期天，正好是“四七”，戚子、甄哥与至亲祭典完毕后，戚善根认为是时候告诉戚子封存31年的秘密了———原来她不是大毛亲生的，说这件事只有他和大毛知道。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因为家里穷，大毛39岁才找了个外头人结婚，老婆那年40岁，是二婚头。41岁怀孕，因年龄偏大而难产，大小都没有保住，深夜死在飞英市人民医院里。第二天清晨，大毛与善根走到医院大门口，看到一个花布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女婴。悲哀的大毛高兴起来，说老天看他可怜，所以送个孩子给他。当时两人商定，永远保守秘密，回家就说这是大毛的女儿。这是被人抛弃的孩子，所以善根就给她取名为戚子，并一直关爱她。
听完叙述，戚子心情沉重，感叹命运的不公。同时十分庆幸自己有这么好的养父，还有一直关心、帮助她成长的戚叔。她曾多次看见过这个花布包，但从未想过这里有她的身世秘密。她马上来到房里，翻箱倒柜去找，打开一看，是自己婴儿时随身穿来的内外两套小衣裤，还有一条小毯子、一双小袜子和一个小帽子。此时，她百感交集？ ？
戚子回市后，白天忙于工作，可一到夜晚，她就想起自己的身世，更思念过世的阿爸，觉得心里有好多话要说。今晚，她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动笔写一篇祭文，表达心意，纪念亡父，还准备“五七”那天烧给阿爸。纸一铺好，思如潮涌，滚滚而来，她一边写一边默默地流泪，伤心地哭，悲哀地写，个把小时就写好了祭文。
一星期很快过去了，今天做“五七”，正好又是星期天。夫妻俩一早就去乘车，但路上堵了约半小时，到戚家兜时快10 点半了。
亲戚为他们准备好了一切，戚子一到，就进行祭典仪式。仪式正在进行之中，戚子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穿着孝服，跪在灵桌前，嚎啕大哭起来。
阿爸，我的亲阿爸！我不孝，我对不起你啊！
阿爸，你用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把我从地上抱起，抱在你温暖的胸怀里，抱回了戚家兜，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从此，你就把我当做亲身女儿一样看待，既当爹又当妈，抱着我到张婶这里讨几口奶，又到王姨那里吸一会儿，或者你用米粉慢慢地喂我。晚上，我折腾你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 ？
阿爸，你用海一样的深情把我养大，我还没有回报，你就这么快走了，走了。阿爸，你知道吗，我多么伤心和悲痛啊！
阿爸，谁说我不是你亲生的，你就是我的亲阿爸，我就是你的亲生女儿，永远是你的亲生女儿。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你的女儿，阿爸你说好吗？
三年自然灾害，大家经常吃不饱，你也经常饿肚子，可我从来没有挨过饿。阿爸，你总是省下半个米糠团，或者是半碗野菜薄粥汤让我吃。我那时不懂事，从不推让过。你看到我吃，脸上总是笑兮兮的。阿爸，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十二三岁开始，我就疯长，今年做的衣裤，第三年就不能穿了，不是小了，就是短了，所以我几乎每年都会有一件新衣上身，让邻居家的孩子羡慕死了。而你好几年没添一件新衣，经常穿着打补丁的衣裤。阿爸，你真好。
我们村上与我年龄相近的女孩，读完初小的只有两个，而你让我一直读到大学毕业。曾经有人好心劝你，说女孩子认几个字就行了，不用花钱读那么多书。你却乐呵呵地与别人开玩笑：“我家阿子聪明，她高兴读就让她读，读到做新娘子我都没有意见。”阿爸，如果没有你的厚爱，我今天怎能进城工作，又怎能成为一名高中老师？阿爸，千言万语也感谢不完你对我的爱。
阿爸，你一直宠我，但你从不护短。我家门口对面是别人家的宅基地，那里有一棵桃树，每年夏天，树上结满了红桃子，香甜味一阵一阵散发出来。大人们路过这里，会伸手去摘一个尝尝鲜。但每年桃子快要成熟时你就对我说，这是别人家的，不能去摘，摘了就成贼骨头了。好像八九岁那年暑假里，我每天看着家门口那诱人的红桃子，闻着那股香甜味，再也控制不住了，趁大人们在田里劳动，我偷摘了好几个，关起门，洗一下就吃，真好吃啊。我正在吃第三个，你却从外面进来，一问知道我是偷摘的，就狠狠打了我的屁股，还好好教育了我一番。阿爸，正因为你从小严格管教我，使我充满了正气。
阿爸，你做人老实、忠厚、善良，一辈子也没有与别人红过脸。而人家有困难了，你总是尽力帮助。东家没米了，来我家借，你不会让人家空手回去。西家来客人，瓶子里没油，你知道后，主动叫我送一大盅过去。你曾在农场做过三年重活，积攒了一点钱，你自己舍不得用，但你却悄悄地送给“五保户”一点，还为村里修路造桥时捐点款？ ？阿爸，你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啊，你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阿爸，你的好，我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的厚道、善良我已经牢记心中，我不会让你丢脸，而要让你骄傲，我要用行动向世人证明：戚大毛的女儿是好样的！
阿爸，从小你就经常对我说，做人要善，好人有好报。如果西天真有天堂路，阿爸你一定会登上天堂的，你会成为一尊佛的，一定会的？ ？
戚子边哭边说，边说边哭，人显得十分憔悴，身体虚弱。好几人被戚子哭得不停地掉眼泪。亲戚们多次劝她，说人死不能复生，叫她保重身体要紧。还有人说她一直蛮争气，大毛有她这个女儿心里是开心的。戚子实在哭不动了，她从口袋里拿出写有祭文的纸，烧给了阿爸？ ？
戚子准备明年清明时在他父母的坟上立一块碑，还要亲手书写“父亲戚大毛、母亲赵彩娥之墓”12个大字，表达爱意，寄托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