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光绪年间的一天,山东堂邑县的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口来了一位衣衫褴褛、形貌丑陋的年轻乞丐。这个乞丐时而唱着乞讨的段子,时而装扮成猪狗的模样,时而又学驴叫。由于表演技艺不怎么娴熟,引得众人一阵阵哄笑。而他丝毫不以为意,用沙哑的嗓子唱道:“我乞讨,我积钱,修个义学为贫寒。”旁观众人中有识得此丐的,纷纷摇头,“乞丐还想兴修义学,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这不是武侠小说里的情节,这个乞丐也不是洪七公这样的世外高人。他的名字叫武训,他是当时中国社会最底层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乞丐。然而这个平凡的乞丐,却以一番最不平凡的作为,名垂青史而为后人称扬。在中国历史上,以乞丐身份载入正史的,大概只有武训先生了。武训的事迹对中国近代的文化界和教育界影响甚巨。而在他死后五十多年后,因他而起的那一场狂卷中国知识界的暴风骤雨,更会令人感叹历史风云的诡谲无常。
武训是清末堂邑县武庄(今属冠县)人,生于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武训原本没有正式名字,他和鲁迅笔下的阿Q一样,都是那种“穷得连名字都没有”的贫民。因在家族同辈兄弟中排行第七,故名武七。武训这个名字实际上是个赐名,在他老年时,朝廷为嘉奖他的兴学义举而给他取名为“训”,以示朝廷对他创办义学来训导贫苦学生的支持和鼓励。
武七自小家境贫苦,7岁丧父,随母亲乞讨为生。每次随母亲路过学堂的时候,幼小的武七都要驻足良久,他总是为里面的朗朗读书声深深吸引。然而在当时,就武七的家庭条件,上学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已。
14岁后,武七多次到大户人家当佣工,经常受到欺侮。辛辛苦苦干完三年,到了领工钱的时候,大户人家伪造了一本假帐,欺武七不识字,谎称所有工钱早已支度完毕。武七据理争辩,却被诬为“讹赖”,并遭到家丁的毒打。气得他口吐白沫,大病一场,在破庙里一连三天不食不语。思量之余,武七方悟以往受尽欺辱,皆因吃了不识字的亏。他又想,周围象他这样的穷人还有很多,如果不念书,穷人永远没有出路。于是他萌发了兴办义学的念头。
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一旦建立了自己的目标,武七便以贯穿其一生的苦行和执着来实现这个目标。自古以来,学堂除了官办,就是民间殷实人家集资兴办。以赤贫之身而兴义学之举,旷古未闻,其难度可想而知。一个乞丐,不图名,不为利,抱有这样的大志,固然值得佩服,然而,这个志向对他来说是不是过于“远大”?可以实现么?
咸丰九年(1859),21岁的武七开始着手实施他的“伟大”计划,到各地去行乞集资。他头发脏乱,面目污黑,烂衣遮体,但却很快乐,一边走一边唱着自己编的歌谣,四处乞讨,“边乞边佣”。几年下来,这个苦并快乐着的乞丐,足迹所至,遍及山东、河北、河南、江苏等地。
每次讨得较好得衣物和饭食,他就设法卖掉换钱。而自己则象一个苦行僧一样,只吃最粗劣的食物,边吃还边唱:“吃杂物,能当饭,省钱修个义学院。”。他有时还象个江湖杂耍艺人一样表演锥刺身、刀破头、扛大鼎等节目,甚至吃毛虫蛇蝎、吞石头瓦砾,以取赏钱。他还将自己的辫子剪掉,只在额角上留一小辫,装扮成戏里的小丑模样,以获得别人的施舍。
武七白天乞讨,晚上纺线绩麻,边做活边唱:“拾线头,缠线蛋,一心修个义学院;缠线蛋,接线头,修个义学不犯愁。”在农忙时还经常给富人打短工,并随时编出各种歌谣唱给众人听。另外,他还为人做媒红,当信史,以获谢礼和佣钱。
经过多年的辛劳,武七终于积少成多,存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由于他居无定所,钱款无处存放,就打算找一富户人家来存放。他打听到本县有一位举人杨树坊,为人正直,名声很好。武七觉得这个人值得信赖,于是跑到杨府求见。由于他是乞丐,主人拒而不见,他便在大门口一跪就是两天,最后终于感动了杨举人。武七把乞讨积钱、兴义学之事原原本本叙述一遍,杨举人大为感叹。杨举人不但答应帮他存钱,并且表示要助他办学。
随着款项的增多,武七开始典买田地,备作学田。同时他以三分息给他人放贷,以获得更多的资金。在他49岁时,武七已置田230亩,积资3800余吊。这在当时已经是相当的财力了,可是他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乞丐身份而选择享受,他继续过着赤贫的生活。这时他觉得时机已经来临,决定创建义学,于是他向杨举人提出建义学之事,杨举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武七应先娶妻生子,武七唱道:“不娶妻,不生子,修个义学才无私。”
光绪十四年(1888),武七花钱4000余吊,在堂邑县柳林镇东门外建起第一所义学,取名“崇贤义塾”。武七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来实现他的理想,在这三十年里,他受尽苦难,但始终坚定的一步步迈向他的目标。学校建成后他亲自到当地有学问的进士、举人家跪请他们任教,并到贫寒人家跪求他们送子上学。当年招生约50余名,依循惯例分为蒙班和经班,学费全免,经费从武七置办的学田中支出。每逢开学第一天时,武七都要先拜老师,次拜学生,这种仪式持续多年。每次置宴招待老师,他都请当地名绅相陪,而自己则站立门外,专候磕头进菜,待宴罢吃些残渣剩羹便匆匆而去。
平时,他常来义塾探视,对勤于教课的老师,他叩跪感谢;对一时懒惰的老师,他跪求警觉。有一次老师睡午觉睡过了头,学生在学堂内打闹,武七径直来到老师的房前,跪下高声唱道:“先生睡觉,学生胡闹,我来跪求,一了百了”。老师十分惭愧,以后再也不敢疏懒。对贪玩、不认真学习的学生,他下跪泣劝:“读书不用功,回家无脸见父兄”。就这样,义塾老师对他十分敬惮,而学生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大家都严守学规,努力上进,学有所成者甚众。
光绪十六年(1890),武七与寺院合作,在馆陶县杨二庄兴办了第二所义学。光绪二十二年(1896),武七又靠行乞积蓄,并求得临清官绅资助,用资3000吊在临清县御史巷办起第三所义学。武七一心一意兴办义学,为免妻室之累,他一生不娶妻、不置家。其兄长亲友多次求取资助都被他拒绝,他唱道:“不顾亲,不顾故,义学我修好几处。”
山东巡抚张曜闻知武七义行,特下示召见,并下令免征义学田钱粮和徭役,另捐银200两,并赐名武七为武训。同时奏请光绪帝颁以“乐善好施”的匾额。武训的绝世奇行轰动朝野。清廷授以“义学正”名号,赏穿黄马褂。从此武训声名大振。
光绪二十二年(1896)4月23日,武训病逝于御史巷义塾。根据《清史稿》的记载,“(武训)病革,闻诸生诵读声,犹张目而笑”。就这样,武训在众学童朗朗读书声中含笑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五十九岁。
出殡当日,堂邑、馆陶、临清三县官绅全体执绋送殡,遵照武训遗嘱归葬于堂邑县柳林镇崇贤义塾的东侧。各县乡民自动参加葬礼达万人以上,沿途来观者人山人海,一时师生哭声震天,乡民纷纷落泪。
陶行知先生的短诗《武训颂》对武训的一生做了概括,诗中这样说:“朝朝暮暮,快快乐乐。一生到老,四处奔波。为了苦孩,甘为骆驼。与人有益,牛马也做。公无靠背,朋友无多。未受教育,状元盖过。当众跪求,顽石转舵。不置家产,不娶老婆。为著一件大事来,兴学,兴学,兴学。”
虽有人质疑武训受赏黄马褂一事的真伪,但武训为朝廷隆重嘉奖、为时人称颂却是不争的事实。清王朝当时已是大厦将倾、摇摇欲坠,仍令国史馆为武训的事迹立传,这使得武训和他的事迹倍受当世瞩目。根据《清史稿》宣统本纪的记载,“己未,予积赀兴学山东堂邑。义丐武训事实宣付史馆。”武训的事迹后来被编入《清史稿》列传二百八十六孝义一节中。
所有武训生前事迹,除了国史馆已奉令为之立传外,梁启超先生还专门为他撰写了十分精彩的《兴学节略》,以资表扬。梁文中说武训的义塾“行之数十年,弟子卒业而去者,不可胜数”,而他始终“日以两钱粗馒终其身”。
文中最后总结道,“铢积寸累,惟以兴学为事。殆所谓奇节瑰行,得天独厚者欤!”梁启超乃当时维新变法的领袖人物,又是知识界泰斗,在他的倡导下,武训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瞩目。张默生《异行传》里也专有义丐武训一节,宣传他的事迹。
1903年山东巡抚衙门为武训修葺了陵墓、建造了武训祠,并立碑为纪。到了民国时期,为纪念清末闻名中外的“平民教育家”、“义学正”武训,时任山东教育厅长何思源先生拨款重建了武训祠。
何思源还在武训祠堂立了尊武训汉白玉雕像,这座雕像比真人略大。据解放后当地曾见过武训的老人们都说这座雕塑像酷似武训本人,可惜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毁坏。1932年,当时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榘为纪念在临清倡办义学的武训,建造了“武公纪念堂”,并在纪念堂两侧建造了两个“武公纪念厅”。
辛亥革命以后,人们对武训先生的行动及精神推崇备至,武训获得了更为广泛的赞誉,他被誉为普及教育之先导,私人兴学之表率,中国教育事业的楷模。蔡元培、黄炎培、邓初民、李公朴等民主人士,蒋介石、汪精卫、戴季陶、何思源等政界要人,冯玉祥、张学良、杨虎城、段绳武、张自忠等军界人物,陶行知、郁达夫、臧克家等文教界人士,或撰文赞颂,或题辞纪念,或为以武训为名的义学捐款。
1934年,临清县武训小学发起了武训九十七周年诞辰纪念活动。参加这次纪念活动的人几乎囊括了当时全国军政要员和文教界知名人士。蒋介石、张学良、杨虎城、冯玉祥、于右任、郁达夫、陈衡哲、何思源等社会名流纷纷用题词、诗歌、散文、传记等多种方式,对武训的办学精神给予了颂扬。
1945年12月,陶行知等人又在重庆兴起了纪念武训诞辰一百零七周年活动。郭沫若、邓初民、柳亚子等大批教育家、文学艺术家和社会各界爱国人士参加了纪念会。两次纪念活动前后呼应。对于推广武训精神,发展民众教育,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陶行知在四十年代物价飞涨、教育经费紧张的时期,曾在全国提出“跟武训学”的口号,要求大家做“集体的武训”,艰苦办学。
当时武训的兴学事迹被正式列入学校教科书中。全国共有七省三十多处学校以武训名字命名。特别是“大量办义学,急务此为最”的冯玉祥,在1932年至1935年间,在山东创办了十五所武训小学。后来陶行知创办育才学校,张伯苓创办南开学校都与武训精神的影响有很大的关系。全国甚至出现了武训出版社、武训街这样的名称。江苏南通的一所师范学校还将武训像与孔子像并列。山东民众甚至称其为“武圣人”,足见武训在当时地位之高、影响之广。
中国共产党主办的《新华日报》曾发表过称赞武训的文章,1945年12月1日,郭沫若在《新华日报》纪念武训特刊上为武训题辞:“武训是中国的裴士托洛齐,中国人民应该到处为他树铜像”。
同月6日,《新华月报》发表黄炎培、邓初民、李公朴、潘梓年等人纪念武训的文章。为纪念武训,抗战时期的中国共产党冀鲁豫边区政府曾明令将武训的故乡堂邑县更名为“武训县”,柳林镇更名为“武训镇”,并在武训诞辰纪念日举行了各种纪念活动。同年,中共冀南行署在柳林镇还创办了武训师范。
总之,在二十世纪前半叶,即1951年《武训传》遭受大批判以前,中国不同社会阶段的历届政权,对武训和武训精神的态度都是一致的。无论是在清王朝时期,还是民国时期,甚至在汪伪政权控制的敌占区里,武训都是正面的、被赞扬的、受崇敬的形象。
武训办义学不仅在国内有很高声誉,在国外也有一定的影响。他被收入《世界教育辞典》中,因为他没有文化,故称他为“无声教育家”、“平民教育家”。
当时学习武训精神蔚然成风。人们之所以如此重视武训,这是因为武训精神在当时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和时代背景。旧中国是个有着四万万人口的大国,而且是一个穷国,文盲比例非常高。教育能否普及兴盛是一件关乎国运的大事。武训办学的实质是让学堂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这是一次把精英教育转向平民教育的伟大尝试。从这个方面来说,武训是世人皆醉中的独醒者之一,百年蒙昧中的先觉者之一。尽管他是个文盲加乞丐,他的独醒和先觉在有知识的人看来,也许过于质朴和简单。
本质上,武训走的是教育救国的道路。其兴学活动多少反映了下层农民朴素的改良主义意愿。尽管任何改良主义在近代中国最终免不了被颠覆被否定的命运,但从深刻而惨痛的历史教训来看,改良主义无疑是最优选择,只可惜中国屡屡与之失之交臂。武训对社会底层表现出强烈的同情心和博爱精神,体现了中国自古以来“仁者爱人”的传统。
当时没有人会把武训精神狭隘的理解为只有行乞来办学才是武训精神的真谛。事实上,人们把当时一切对教育有所助益的义举和做为都称赞为具有武训精神的行为,并把那些竭尽全力推动民族教育的人称为武训式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