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天5点钟就被叫起来,眼睛还没有睁开就要去训练。当然先是来个10000米武装越野开开胃口,然后赶紧划拉几口早饭,有时候我就抓着油条兜里装着鸡蛋跳上卡车后厢——后来就不这样了,因为训练的强度是很科学的被逐步加大的。我一直很恨这个拟定计划的参谋,让你总是很难受,但是就是倒不下去,一直在极限的临界点晃悠——真是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但是苦的就是我们这帮子弟兄;后来一上车我们就把枪丢一边四仰八叉躺下睡觉,也不分兵还是官,虽然我是惟一的列兵,再怎么颠簸照睡不误——实在是太累了。
一下车就开始当天的训练科目,有时候是射击,有时候是攀岩,有时候是爆破,有时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侦察兵的集训科目多的不可胜数,不是脑子不够数的士兵可以完成的——你们以为特种兵就是电影里面老美那样拿着枪一脚开门喊什么“Clear”那么简单吗?我说的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子啊!所以我那时候老是鼓励那些参加集训的来自农村的侦察兵战友好好学习去考军校,或者回家以后再补习补习考大学,我在部队的一个热衷就是鼓励大家考大学,但是总是没人能考上,因为性子野了坐不下来了,或者家里穷不敢考要去做民工。唉——辜负了这么多好脑子啊!
武装泅渡是我最害怕的科目。湖泊中间有一个小岛,在我眼里是遥不可及的,具体多少千米我忘记了,时间太久了。要我们带着枪弹手榴弹装满水的水壶游过去,我当时就恨不得上子弹先把那个说这个规则的少校给突突了——可惜是空包弹。对于我,空手游过去都是难事,何况背着这么多铁家伙?但是命令一下还是要在水里扑腾,也不是什么都不带,腰上还是用绳子拴了个游泳圈的,但是极小,能保证你不行的时候就赶紧扒着淹得慢点,然后保障的大飞就过来救你——就是电影里香港走私用的大飞。靠!他担任保障还不如不保障呢,每次一过来掀起的巨浪能让所有的弟兄大喝几口水起伏半天找不着北,赶紧踩水怕淹下去。
开始游的我十分费力,这时候我们就玩点小猫腻了——陈排水性好,他是长江边长大的,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每次一出发,我就在水底下拽着他的腰带——当然我自己也游,不过开始心里没底啊!陈排真是个好哥们,搞得我激动得不行不行的,每天多累都要帮他写封情书——当然,他替我打手电赶蚊子。后来我渐渐的不害怕了,就不用他带我了。身体底子好的话,克服了恐惧心理,其实就没有做不到的。而且渐渐发现泅渡的快乐,就是克服极限以后的舒畅,和跑路一样的感觉——回忆起来真是感慨万千,什么叫做“以苦为乐”,这就叫以苦为乐!有的人骂中国军队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但是你们知道他们每天在干点啥吗?那个时候的快乐就这么简单——唉!
我们集训即将结束,正式开始考核的时候,我发现了陈排的一个秘密。我和陈排是住一个帐篷的,帐篷里面7个弟兄,苗连和另外连队的一个连长住在双人的那种。部队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这点开始我有意见后来没有了,习惯成自然。
那时候训练特别累特别累,晚点名完都不想洗漱赶紧放倒——但是不行啊同志们!还有政治学习,有时候还要给放场电影号称慰问——我们当时没有把中国搞电影的骂死,敢情什么烂片卖不出去拷贝就卖部队啊?!片子之烂回忆起来不寒而栗啊!——就是不让你闲着,部队这点最让人受不了。看电影对于我们不是放松,而是比训练更可怕的折磨——这是精神上的很轴实的折磨!又扯远了——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只要一熄灯保证鼾声在10秒钟之内此起彼伏。大家的睡眠质量是绝对好的,不像现在我夜夜失眠。
唉——
那是我们集训的最后一天,大家晚上就稍微放松一下会餐了一把。红烧肉吃多了,我第一次晚上要起夜,梦里就听见什么人在呻吟,非常之痛苦,我以为是恶梦。憋得实在不行了我才睁开眼睛拿着手电卫生纸起来出了蚊帐,结果这种呻吟一下子停止了。
我真以为自己做梦,就准备去厕所。结果我又听见磨牙,显然是忍受不住的磨牙。还有粗重的鼻息声。我就开始找,最后发现声音是从陈排的蚊帐里面出来的,我就过去了,动静一下子停止了。
我觉得奇怪,就拿起手电打开。我看见蚊帐里面模模糊糊陈排还睁着眼,那种粗重的在努力抑止的呼吸声是不可能被忽视的。我小声地:“陈排?”
没有回答我。
但是我看见陈排还睁着眼睛,我就掀开蚊帐:“陈排?”
一下子我就傻眼了。我看见陈排咬着牙抓着自己的右膝盖,痛苦的脸扭曲着,豆大的汗珠哗啦啦地在流。
“陈排,你怎么了?”我脸都白了转身就走,“我去给你叫医生!”
陈排咬着牙挤出来:“你给我回来!”
我就回来,看着他,吓坏了。我那个时候18岁的生日还没有过,没见过什么更大的世面。陈排咬着牙:“我一会就好了。你回去睡觉。”
我哪儿敢离开啊,就那么傻傻地看着他。肚子一下子也不闹腾了,我是真的怕我的排长出事啊!那种恨不得自己替他疼的感情啊——眼角又开始发湿。陈排过了一会儿,真的渐渐平静下来了:“我好了,你睡觉吧。”
我不回去。陈排勉强地要坐起来,我赶紧搀扶他起来。陈排笑:“我这不好了吗?你回去睡觉。”我就说:“不,你到底怎么了?”陈排一直说自己没事,我就是不相信,不告诉我我就去叫医生。陈排最后被我磨的没有办法了,就起来披上外衣说出去说吧我也活动活动。
我就跟着他出去了。他走得很痛苦,我扶他,被他甩开了。我们出去了,值勤的哨兵大喊口令,手电跟着过来,一看是个少尉就不吭气了。我们在营地的一个角落坐下来抽烟,陈排半天不说话。我也不敢问,就那么陪着他抽烟。最后好久,他问我:“你给我保密不?”我说保密。
他还是过了老半天,才说:“我病了,上次探家的时候查出来的。”我问什么病?他想想,说:“小庄,你不是一般的兵,我想你能理解我的。”我着急了,问到底什么病啊?最后,他叹口气——我永远忘记不了他这一声叹息,那种绝望,那种悲凉,那种——说不出来的,让我心碎的感觉。
陈排最后说:“强直性脊柱炎。”
我还是不明白,不知道什么意思。陈排苦笑,显然这个他藏了很深的秘密告诉我是对牛弹琴。他起身:“走,不说了,回去睡觉。”我就这么跟他回去了,心里还在嘀咕,什么是强直性脊柱炎啊?我只知道侦察兵的老毛病是关节炎,但是什么是脊柱炎,还是强直性的?
如果当时我知道,我一定会赶紧把苗连叫起来的,我一定会的!请相信我!
写到此处,眼泪刷刷掉落在我的键盘上,我不得不擦拭我的键盘和我的眼泪。
我重新开始写的时候点燃了又一支烟。
顺便说一下,陈排的绝技是腾空以后连踢四脚,就是你们在电视上经常见到的踢坛子的侦察兵表演。能够作这个表演的人很多,但是连踢四脚的,我至今没有见过。
我们那时候都开玩笑叫陈排“佛山无影脚”。